162 阳光下无新鲜事

古雅人抓起扔在脚边的木剑。

指尖触及刀柄。

硬木的质地,陌生又熟悉。

仿佛千万次挥剑的记忆从身体某处苏醒。

古雅人按住膝盖站起来。

“如您所愿。”

绘里奈夫人满意地移开剑尖,耍了个剑花,一甩马尾,转身往庭院走。

“那就让我们母子久违地说些体己话吧,我在道场等你。”

古雅人看向绘美。

妹妹轻轻点了点下巴,默默领路。

绕过庭院的两棵樱花树,一棵是山樱花树,另一棵是白樱花树。

山樱花树长得高大,足有八九米高,花苞却秀气,藏在宽叶里。

白樱花艳丽多娇,迎风摇曳,树型却远不如邻树高大。

树一高一矮,花一大一小。

两棵樱花树互相对着,彼此守望,风一拂,仿佛枝臂都相拥缠绕,白里有红,你中有我。

倒是相得映趣。

古雅人多看了几眼,这两棵樱花树美则美矣,却和庭院的布置格格不入,美的突兀。

心中动念闪过,没多留意。

妹妹在前面领路,古雅人这才发现这座一户建内有乾坤,占地面积估计不下于一个小庄园。

庭中石路有野趣,却蜿蜒绵长。

有池塘,有鲤鱼,有石桥,有蒿子,半人高的灌丛里影影绰绰有石雕。

古雅人觉得眼熟,越往里走和风的内容越少,反而有点故乡讲究风水的小榭楼阁的味道。

道场藏在一片草野中,开放式的架阶,往里一望尽收眼底。

什么正门,什么小扉,全都没有,坦坦荡荡地露着。

绘里奈夫人盘坐在正中木道。

左手倒持木刀,刀口戳在地板上,搓动着。右肘顶着大腿,手托腮。

她歪斜着坐着,全靠木刀撑着重心。

扎起的马尾洒过肩头,柔顺地像是有缎子披在身上,发丝随微风挠着脸。

慵懒得像只享受阳光的狐狸。

“如何?”

绘里奈夫人抿着红唇,小指指尖挑出几根和嘴唇亲昵的发丝,仔细打量已经变得高大威武的儿子。

古雅人心情复杂。

这个女人——

名义上是他的母亲,他的潜意识也有那种血缘亲情。

但是气质却千变万化。

一会是苛刻守矩的严母,一会是狂放野性的豪杰剑客,现在又多了随性洒脱的精灵气质。

古雅人竟觉得绘里奈用小指撩出发丝的一幕,多有少妇风情。

天知道这位四十多的欧巴桑怎么这么能折腾。

古雅人不由得想起一个人——千变魔女贝尔摩德。

算算年龄,这两个人好像差不多岁数?

不会真有什么关系吧?

我和母亲的闺蜜AVI?

这特么又不是《贤者之爱》的剧本!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层出不穷,给古雅人整不会了。

他斟酌着开口:“风景不错,布置也好……嗯,心旷神怡……”

绘里奈噗得一声笑了,左手一松,顺势卧倒在地板上,捂着肚子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谁问你这个了,我的小雅人居然是这么可爱的男人嘛?”

妹妹投来诧异的眼神,古雅人感觉到视线,扭头一看,妹妹又侧了侧脸,避开了哥哥的目光。

妹妹看向母亲的神情,充满无奈。

古雅人一头雾水。

好家伙,你眼睛会说话?不就是眼睛大一点,灵动一点,有神一点……呃,好像确实很厉害的样子。

但是,你长嘴巴干什么的?!

说话啊!跟你敬爱的兄长大人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啊!

谜语人,滚粗壳!

绘里奈笑够了,爬起来,随意抹了抹脸,把散发都拨开。

“你,就只看到了风景吗?”

古雅人懵懵的表情让绘里奈哈哈大笑。

他有点无奈,这母亲怎么和之前差距这么大?人设崩了啊,指不定有点大病?

打了个哈欠,绘里奈随意道:“是不是很吃惊?”

“嗯。”

“说实话,有点失望。”

“嗯?什么意思?”

“没发现吗?你现在完全跟着我的节奏走,你原先那股子气势呢?”

“……”

“全都消磨干净了吧?”

绘里奈拎着木刀,像是小女孩玩蜡笔,随手划拉着地板。

“《左传》有云: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这话绘里奈是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的。

认真诵读完,绘里奈似有感叹,望了望震惊的古雅人,笑道:“我当然不是个刻板的人,不然也不会和你爸爸私奔,这一点你应该已经查到了……”

“不过,应当说不全是刻板,想掌握一个有底蕴的大家族,刻板也是必要的,再有能力,他们也不会接受一个跳脱的代族长,这就是不稳重。”

“我严苛守礼是真的,苛刻对待绘美也是真的,因为她和你不一样,她要在鸠山家生存,繁复的礼仪和规矩,可以不喜欢,但不能不会。”

“怎么样,是不是这番话说出以后,你又纠结了?是不是在心里想我其实也算是个负责、用心的母亲?这么做说不定是为了绘美好?”

绘里奈双眼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古雅人。

确实。

古雅人心神动摇了一下,因为绘里奈说的有道理,也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居深宅大族,大不易。

他对前身的身世也好,对妹妹绘美也好,都是来自血缘的一丝悸动,实际心里并没有想为她们拼死的坚定意志。与绘里奈夫人对峙,也是因为她在暗中插手,试图阻碍古雅人的计划和行动。

被人监视、安排、算计,这种感觉并不好,更何况还有来自资本、财团、大家族的一些恶臭。

这才是古雅人对抗情绪的来源。

很激烈,但并不坚定。

所以,绘里奈连消带打,压制住了古雅人的斗志,在这次见面之初到现在,隐约开始占据上风。

“从你右脚踏出车门的那一刻,战斗就开始了。”

“绘美的形象在你心里留下一颗种子,见面后你发现你的母亲我,又是这么不近人情。”

“高压引起反弹,你在我的一再打压中激起反抗情绪。”

“我顺势让你和我切磋剑道,看似让你的斗志宣泄出来完成升华,但其实你已经慢慢陷入了我的节奏。”

“绚烂夺目的樱花树,长长的石子路,荒草、石桥、水榭,无论庭院还是后院道场,都是经过特殊布置的。”

“繁华之后的荒凉,从寂寥中释然,然后营造亲近自然的氛围。”

“这一段路,不长,但也不短。”

“只要你走过,你就沉浸进去,然后慢慢沉淀,你以为你稳定了心性,实际上对我的那腔热血就已经冷了。”

“再到道场前,看到懒懒散散的我,出乎意料的形象、出乎意料的举止。”

“再加上一番貌似把爱深藏心中的母亲自我剖析的话。”

“一波三折,再三而竭。”

“你,现在还能拿起剑斩向我吗?”

古雅人下意识攥紧了刀柄,忽然长叹。

“我错了。”

“哪儿错了?”绘里奈饶有兴趣问道。

“错在不该跟着你的思路走,在茶室没能第一时间斩出第一刀,我就已经失了先手。怪不得,庭院的那两棵樱花树如此醒目。”

古雅人摇摇头,满眼复杂:“更不该静静听完你说话,你故意为我解读,反而让我不确定了。甚至怀疑刚刚的那番话是不是也都在你的算计里?是不是故意为我解释,让我惊疑、让我难以释怀?”

“一旦产生这样的怀疑,我的意志就不再凝聚了。”

“不够自信的刀,斩出也是害人害己。”

古雅人低头看了看手里握着的木刀,猛然一掷。

噗通!

木刀砸入池塘,惊得锦鲤纷纷游窜。

“哈哈!好孩子!你这是要掰回一局吗!”

绘里奈开怀大笑,欣慰地看着儿子:“不过这样还不够哦。破釜沉舟,也需要武器,你连手中的刀都丢了,还怎么赢我?”

古雅人已经完全沉稳下来。

暗道不愧是能从遍地人杰的鸠山家杀上高位,自己这位母亲心思、手腕彻彻底底压制了他。

恐怕从自己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就已经如扑棱的飞虫,毫无防备地一点点飞向了蛛网。

但,并不是稳操胜券!

飞虫也有挣脱蛛网,重回天际的可能!

“您刚刚不是已经向我示范了吗?”

古雅人露出矜持的微笑。

“手中的刀凌厉,却哪有刺向心中的刀更为深邃、致命。”

“言辞,就是最锋利的刀。”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又一个引你入瓮的算计呢?”

古雅人呼吸一窒,差点噎住。

禁止套娃!

这女人还上瘾了!

绘里奈欣赏了一番古雅人的表情,满足地在地板上滚了一圈,躺到边上,头枕着木刀。

古雅人眼角抽搐。

这老太婆!

“真的不考虑借用鸠山的力量?”

“不用。”

“我可不想被打上印记。”

“不也挺好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碾压的无敌姿态不好吗?”

“至少现在不能。鸠山很强,但不是没有政敌。现在就做出选择,只会让我提前暴露在大人物的眼里。”

“没有积攒到足够的力量,就卷入争斗中,只会不停地借助鸠山家的力量,最终只会沦为鸠山的一把刀。”

声音停了,绘里奈绕着头发的手指一顿,略带茫然地抬起头。

“继续?”

古雅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您现在的样子又是什么套路?”

绘里奈招呼女儿坐过来,让她给自己梳头发。

“你太疑神疑鬼啦,小雅人,都说之前是阴你了,到了我如今这个地位,虽说是需要注意一下言行举止,但在我自家的地盘,谁敢指摘?砍了他噢!”

“阴?”

“我新学的网络用词,不错吧?”绘里奈高兴道,“妈妈还不是个落伍的欧巴桑吧?网络啊……真是厉害的东西呢。”

绘美一边梳头,轻声道:“妈妈,还是别逗哥哥了,说正事吧。”

绘里奈夫人拍拍女儿的手,坐直了身子。

“你啊,学到了我的隐忍,却没学会解脱,你这样只会积攒压力的。会很累的。”

“……这样就很好。”

“唉,若是我等你再大一点再回鸠山就好了,可惜机会是不等人的。”

扭头看向古雅人:“是吧,雅人?”

“选择自己联合新生代青年军,我认为是个错误的选择,是延误战机,你觉得呢?”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绘里奈认真点头:“无论是敏子和云雀背后的岩寺阁下,还是黑崎背后的金融厅,或者玲子代表的检察官,只是借助他们本人的力量,太过浅薄了。”

“所以你才会被麻药课的几个老油条牵着鼻子走。”

“退休的三田、近藤也好,原田警部、伏尾警视正也罢,难道他们就不代表其他人了?”

“因为根津,警视厅的人事大半动向都能掌握在鸠山手里,难道其他人就不会拉拢派系了?”

“雅人,情报是你的优势,也是你的劣势。”

“缺少上层的支持,你的情报永远只能停留在表面,需要你去分析,真正的大动作往往不会等你慢慢察觉的。”

“而且……你的政治嗅觉太差了,这是你的弱点。”

古雅人沉默不语。

他知道母亲说的很对,也感受到了母亲真正的善意,但他同样清楚一旦同意母亲的提议,他所要付出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名义。

他将成为鸠山在警界的一面旗帜。

“容我考虑。”

“时间可不等人噢,有妈妈在,你在担心什么呢?”绘里奈笑眯眯道。

古雅人暗自腹诽。

就是因为你太能折腾了,才不放心啊!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戏精上身了,在这儿坑儿子呢?

不过,经过绘里奈这么调戏一番后,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来自血缘的一点温情。

鸠山绘里奈也好,古绘里奈也罢,都是信任他的,不然不会和他说这么多。

“我身上牵扯太多,不方便明面上站在哪个家族或者财团前面,我只能代表我自己。”

“不就是卧底嘛,警视厅的?公安的?还是那什么乱来的组织?”

“你、你怎么知道?!”

“我的笨蛋儿子哦,”绘里奈叹了口气,“会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你以为菊池那糟老头子要是真从公安部找到你的什么档案,他还能这么上蹿下跳?那就把你关进秘密监牢里了。”

“现在跳得这么欢,在四课使劲给你下绊子,不就是没找到档案?”

古雅人心思急转,恍然!

“藤原梨花?藤原家为何……”

“当然是因为人家女儿要嫁给你啦。”

“嫁、嫁给我?!”

古雅人腾得站起来,瞪大眼睛,再也保持不了平静。

大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什么什么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

“咦?我没和你说吗?”

“完!全!没!有!”

“啊,那我大概忘了,梨花酱是你的未婚妻喔。”

轰隆!

脑海惊雷。

原先无法理解的事情好像有了解释。

古雅人手抖,嘴唇哆嗦:“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别这么看我,是你死鬼老爹定下的,要抱怨,就去找他吧。”

古雅人眼神一凝,意识到不对劲:“古龙之介?他不是极道?怎么会和藤原家族扯上关系?!”

“这个嘛……总之就是这样那样的关系啦!”绘里奈眼珠乱转,试图蒙混过去。

“说清楚!”

眼见躲不过去,绘里奈叹了口气:“这个,还不是时候告诉你。”

“又是不能说的吗。”

古雅人满眼纠结。

他不是怪绘里奈,而是纠结以后怎么面对藤原梨花,纠结没有上层的渠道,真的就一无所知吗?

难道他对局势的判断,一直以来都错了?

“这种小事先放一边。”

这可不是小事啊喂!

古雅人一屁股坐下,总觉得今天一天心情像是坐过山车。

好累,比砍了一堆人、枪毙几个罪犯都累。

“既然你想自己做出点事情,那就加油吧。”

“就以双子星大厦为考验,让我看看你的能耐吧。”

绘里奈神色一肃,又恢复到那个一丝不苟的家主气势。

“如果这件事你没压过那些财团,那就乖乖回来在鸠山的帮助下好好磨砺自己。”

古雅人眯起眼睛:“如果我赢了呢。”

“鸠山不算,我掌握的力量,随你动用!”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绘里奈气势凛然,“绘美,去把我给你哥哥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是。”

“礼物?”

“是武器。”

绘里奈意味深长道:“作为母亲,还能给你的一点小小提示。”

“西摩多市有关卫星城计划,不是那么简单的。常磐集团不强,但他代表的可未必比其他人弱。”

“而且你没发现吗,常磐集团的双子星和南盛集团的方舟巨塔、麻药课和郁金香一号、警视厅和永生教——”

“全部——都纠缠在一起,而且纠缠的中心线团就是你。”

“傻儿子,如果只盯着永生教和他们的南盛集团,这些案子你永远一个都破不了。”

“什么意思!”

古雅人瞳孔大地震。

“我不是说过吗,古老灿烂的东方古国,他们的历史总能汲取无尽的营养——奉旨私营。”

“明白了吗?”

绘里奈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掠过一丝担忧。

政治嗅觉啊……儿子,你还差得远啊。

古雅人思绪纷飞,惊骇不已。

“到底……”

“妈妈,东西拿来了。”妹妹乖巧地捧着一个狭长的匣子。

“打开给你哥哥看看。”

“是。”

啪嗒。

锁扣解开。

一柄雪亮的太刀。

刀柄漆黑,缠着红丝线,刀身印着隐约蓝光的龙纹,靠近内侧刻有“妙法莲华经”的字样。

锋锐,妖异。

“这是?”

古雅人伸手拿起,刀柄合掌,舒适趁手,刀身仿佛散发丝丝凉气。

“送给你的礼物。”

古雅人手腕用力,拔出。

靠近辨认刀身的小字。

“势州桑名住右卫门尉藤原村正……村正?!”

“妖刀村正?!”

绘里奈垂下眼帘,低声道:“传说的最古也是最初的村正,大概是仿制的,几百年前的古物怎么可能还保有锋锐呢?”

“这是我送给你的象征之物,如果你的志向真的是斩下权柄,那你就需要它。”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得了吧,别装了。你是我的儿子,也是阿龙的儿子,你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有什么样的志向,我们都清楚。”

“看看匣子里另外一件礼物吧。”

古雅人压下心头的一丝不安,低头看去。

五本厚厚的书静静躺在那儿。

!!!

这次他是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

白色的书皮封面,端正地印着几个相同的红色汉字。

《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