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梨园(七)

老王毕竟只是局外人,当年又小,纵然对花门颇多关注,也只能看见外头的热闹。

至于内中情由,其实并不大清楚。

听他说了老半天五爷的喜好,徐沫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那满院子人到底怎么死的?”

已经听入神的牧鱼和师无疑瞬间回神。

是哦,差点忘了来的目的了。

老王狠狠抽了口烟,理直气壮道:“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三人:“……”

徐沫看上去就想跳起来打人。

“不过啊,”老王忽然话锋一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当年那事着实轰动一时,听说还死了几个日本人……据说还有要员从外头赶过来,查了好久呢。有的说,是有人看不惯五爷给鬼子唱戏,干脆一起毒死。也有的说,是五爷给人报仇呢,这才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徐沫一愣。

牧鱼问道:“报仇?报什么仇?”

老王道:“嗨,都是人云亦云的事儿,谁知道呢。只是花门出事之前好一段儿,城里的人就没见过二爷三爷了,报纸上还说南边二爷以前常去的秦老爷家里出了事,都在猜是不是跟这个有关联哩!”

师无疑忽然问:“花门中人都死绝了?”

老王点头又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据说当天在戏园子里头的,一个没跑儿。”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

也就是说,很可能有活口,比如那位疯疯癫癫的“留声机”老头儿。

徐沫吞了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那么多人,真就死在戏园子里头?”

若真有鬼的话,那昨晚……他去大本营趟了一趟?

“可昨儿我们没碰见呀。”他问道。

老王挺意外地瞅了他一眼,“你胆子可真不小。”

顿了顿又嘿嘿一笑,“花门的规矩,逢双不开。”

徐沫掏出手机看了眼,嗯,今天17.

牧鱼好奇道:“为什么逢双不开?”

中国人不是挺喜欢双数的吗?

“是五爷的父亲,也就是老班主订的规矩,说唱戏都是骗人的,这种下九流营生哪儿有什么成双成对十全十美?再者若是双,给人一拆也就散了……”

就连下头和外头人送礼,老班主也只收单数的。

既然注定不会有好结局,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别期待。

牧鱼就觉得还有很多谜团没解开,今晚势必要再走一遭。

比如说“留声机”老头儿到底是不是花门惨案的幸存者?

这么多年他一直守在这里吗?

如果是,他当年怎么幸免于难的?

又究竟是什么支撑他坚持到现在?

还有,花门惨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离奇失踪的二爷三爷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若戏园中积攒的阴气都是当年的亡魂造成的,他们为何迟迟不肯离去?

是不甘?不愿?

还是另有缘由?

“对了,”牧鱼忽然想起另一个关键问题,“那些尸体呢?有被好好安葬吗?”

老王就摇头。

他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被迫回忆起某些惨烈记忆时的挣扎。

“死了好几个日本人呐!整个蓉城高层都吓疯啦,鬼子那头也气疯了。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当天就拉走了,咱们的统统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不许人收尸……”

一连一个多月,整座蓉城都阴云密布,随时随地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鬼子兵,挨家挨户搜查,说这事儿绝对是□□干的,城里必然还有余孽,要抓出来云云。

老百姓的家里,铺子里,各种消费场所一瞬间成了没门没墙的,鬼子兵想进就进,想来就来。

你若好好配合,顶多□□,好歹还能留个底儿;

你若不配合,直接开枪!

门?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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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隐私?

那些算个屁!

上到官方,下到百姓,全都敢怒不敢言,视这一个月为奇耻大辱。

余孽自然是抓不到的。

或许他们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比起查明真相,借题发挥才是真正目的。

等鬼子兵带着满满的“战利品”离开后,蓉城官方上下一律封口,严禁讨论此事。

如此沉痛的一页,被生生从史书上抹去。

所以老王之后那代人大部分根本就不知道故乡曾蒙羞。

直到鬼子兵撤离前夕,看守尸体的人才敢松口,陆续有人将家人的尸首赎回来安葬。

五爷的也被人带走了。

只是不知道是谁做的,又葬在哪里。

一个小时后,三人离开老王家。

正准备找地方吃午饭,顺便讨论接下来的行动时,巡警那边打了电话过来。

“你们究竟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神仙?!”巡警似乎一直没休息,嗓子都哑了,“发疯似的,还咬人……”

留声机老头儿还没进医院大门就醒了,一睁眼就嗷嗷乱叫,嚷嚷什么“五爷”的,对巡警又踢又打。

那年轻巡警一不小心就被咬了一口,都出血了。

那老头儿也掉了一颗牙。

他的牙龈严重萎缩,牙齿也坏了,掉了一颗牙,竟然都没流几滴血。

没办法,医生直接给打了镇定,又做了一系列检查,震惊当场。

那老头儿的身体状况极差,不仅严重营养不良,还患有多种病症……

他就像一只破破烂烂的老油灯,通体窟窿。灯芯都干枯了,却还是颤巍巍燃着一点火苗,看得人胆战心惊。

全凭一口气吊着。

“能活到现在就是个奇迹,什么时候猝死都不奇怪!”

医生这么说。

徐沫下意识看牧鱼。

牧鱼做口型,“能听清他说什么吗?”

巡警看了眼正挂营养针的老头儿,皱眉,“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年纪又那么大,这谁分得出来?好像就是什么五爷啊点心的,他是个卖点心的?哦,还有狗……”

他和同事不是本地人,听力起跑线跟牧鱼他们着实差不离。

倒是医院的医生护士有不少蓉城人,可就连他们也听不大真切。

这问了跟没问一样。

牧鱼又看徐沫,“我们晚上准备再去戏园,你呢?”

徐沫本想跟着,可一想到那里十有八/九真是个鬼窝,积攒起来的勇气就都噗嗤一声散了。

“我还是在外头接应吧。”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还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牧鱼笑了,“也好。”

他还挺喜欢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人。

牧鱼和师无疑先找了家纸扎店,买了些香烛烧纸之类,又叠了一兜金元宝拎着,天擦黑之后,就进了戏园。

以子时为界,昼夜交替,在这之前,阳气下沉渐弱,阴气上升渐强,正是鬼魅邪祟出没活动的时候。

几乎是刚踏入戏园的瞬间,两人就立刻觉察到不同:

跟昨天和今天凌晨相比,现在的戏园阴气重了不知几倍。

师无疑的手按在剑柄上,另一只手微抬,虚虚护住牧鱼。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两人的深入,周围的一切随之变化:

原本落满尘埃的木质地板突然水波似的荡开,那涟漪迅速扩张,抵达大堂四角后立刻向上攀爬。

涟漪所到之处,光芒大盛!

这片空间仿佛时光倒流,光阴轮转,黯淡的今日像被揭开的幕布一样迅速褪去,露出里面昔日的光鲜。

牧鱼和师无疑惊讶地看向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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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废弃宅子中忽然亮起,好像有几十个人同时燃灯。

明亮的灯光流水般泼洒开来,原本一片死寂的戏园里顿时热闹无比,说笑声、鼓点声、叫卖声、叫好声……

他们看向四周,发现一切都仿佛变回民国时代。

无数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客人从门外走入,穿着长袍、西装的男人,穿着短袄、旗袍的女郎,笑意盈盈,就这么从他们身边掠过。

牧鱼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幽幽香水味、空气中弥漫着的茶香、酒气,以及淡淡的脂粉气。

此时此刻此地,俨然就是真正的民国戏园。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他们毫无准备地踏入一段疯狂的梦境。

他下意识走了两步,愕然发现来时的路已然消失不见。

“鬼打墙。”

师无疑低声道。

这里就像一只神奇的魔法匣子,外面看着死气沉沉,可只待时候一到,帷幕拉开,隐藏在深处的热闹便蹦了出来。

“两位,听戏吗?”一个小伙子迎上来,笑道,“里面请。”

他穿着民国时候常见的棉布衣裤,外头还罩着一件双排扣无袖褂子,中间用汗巾扎好,瞧着干净又利落。

牧鱼一愣。

这人知道自己死了吗?

师无疑却已经带着他往里走了。

“今天唱哪出?”

小伙计失笑,“两位是外地来的吧?当然是咱们五爷的《牡丹亭》呀……要点什么茶水点心?”

师无疑就从布兜里掏出来一锭金元宝,“挑个僻静位子,随便上。”

牧鱼:“……”

这不是他刚叠的纸元宝嘛!

严格来说,这片空间因为浓重的阴气已经形成鬼蜮,在里面看到的听到的甚至吃到的一切都是虚幻。

而为亡者准备的祭品,自然也会显现出合该在阴间的面貌。

那伙计的半张脸都被金光照亮了,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忙殷勤地接过,将两人引到楼上雅间,又邀功似的说:“这屋子平时不开,都是留给两位这样的贵客的。”

牧鱼一看,好家伙,这不巧了吗?这包间正是昨晚他们待的那间。

那伙计帮忙上了一桌子酒菜点心,正要出去,却听那位矮一点的客人忽然问道:“今天焦先生来吗?”

“焦先生?”伙计一愣,茫然道,“什么焦先生?”

牧鱼也愣了,“就是南边来的焦先生啊。”

伙计挠头,“没听过啊,您是不是记错了?”

师无疑忽问:“二爷和三爷都在吗?”

伙计点头,“在呢,不过今儿没有两位爷的戏,还是说先生您认识我们几位老板?要不小的去通报声?”

师无疑摆摆手,“不必,你出去吧。”

等那伙计一走,牧鱼就道:“不对啊,老王说了,花门出事那天,二爷三爷早就失踪了,而且焦先生和他那个汉奸哥哥都在场的……”

师无疑从衣兜里掏出自带的保温杯递给他,“如果现在不是花门出事那天呢?”

牧鱼一怔。

如果不是花门出事那天……

他刚要说话,却听外面一声锣响,紧接着就是紧密如雨的鼓点。

戏开场了。

牧鱼其实不大爱看戏,但因为早年师父好这个,他也被迫跟着看过几场。

平心而论,都不如眼前这一出。

哪怕此番前来另有目的,牧鱼也不自觉陷了进去。

台上一位大青衣身段窈窕、体态婀娜,唱调婉转动人,更兼姿容昳丽,端的是个绝世美人。

若不是事先知道,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男人扮的。

“真美啊,”牧鱼赞不绝口,“你说是吧?”

他正要跟师无疑交流感想,谁知一扭头,却发现对面空荡荡。

师无疑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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