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川山,夕阳西下。
兜兜转转了一天,陆梧又回到了这里。
八圣碑林的尽头,陆梧双手拢在袖中,默默仰头,看着重新被镇压封印的十二丈“神尸”。
身穿破袄,头戴毡帽,一副乞丐扮相的陆山笙紧紧贴在陆梧身边,满眼好奇的左顾右盼。
虽然之前听身边这个俊俏的公子哥说要将她介绍给圣人老爷做徒弟,而且看着还煞有介事的样子,但实际上她心里是不信的。
圣人老爷诶,全天下就只有十尊啊!(在底层百姓眼中,大燕国就是整个天下)
可是如今他们不但进了陆家山城,还登上了灞川山顶。
这对于陆山笙来说,简直就像做梦一般。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圣人老爷真的会见我们?”
“你现在才想起问我什么人?”
陆梧小声回了她一句,然后对这十二丈的神尸圣象努了努嘴,
“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陆山笙抬头望向神尸圣象,一对漆黑如锅底灰的眼睛眨啊眨啊,心里却是在想:
感觉?什么感觉,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如果我实话告诉他没有感觉,会不会让他觉得我太过愚笨,从而放弃将我推荐给圣人老爷当徒弟的想法啊!
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嘶,奇怪,好奇怪……”
陆山笙歪了歪头,露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特别奇怪!”
说着,这家伙还煞有介事的抬手摸着自己黑漆漆脏兮兮的下巴。
陆梧无语的闭上眼眸,不再说话。
陆山笙自顾自的演了一会儿,发现身边的俊秀小哥看都没看她一眼,顿时就不再假装,继续扭头四处乱瞟。
很快,陆进回来了。
“陆天人,老祖有情!”
“辛苦陆宗师了。”
陆梧对陆进拱手施礼,回头给了身边乞丐打扮的小姑娘一个眼神。
“辛、辛苦陆宗师了。”
陆山笙赶紧行了个礼后,今跟在陆梧身后而去。
陆进看着两人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八圣碑林。
……
顺着蜿蜒的小路,陆梧陆山笙两人很快就来到了灞川山巅。
陆玄道白衣白发白须,手中依旧抓着一只瓷白的酒壶,慵懒的坐在刻满了小雅文的山石上,面朝西南方向。
这就是圣人老爷吗?
怎么没有四条胳膊呢?
和祠庙里的不一样啊?
陆山笙看着山石上慵懒饮酒的老头儿,神色激动中带着困惑。
“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不叫你,你不要过来。”
陆梧伸手按住了陆山笙的胳膊,对她小声吩咐。
陆山笙迟疑的停住了脚步,拘束的远远站定。
陆梧上前,踏上山石,对着陆玄道的背影拱手作揖,
“老祖!”
“下午才离开,傍晚又回来,还说给我带个徒弟,陆小子,你要真闲得慌,不如陪老祖我去一趟岭南,听说那边正闹禁忌之祸。”
“老祖说笑了,我这次给老祖带来的人,很不一般,老祖不妨先看看,至于岭南之行,就只能预祝老祖一路顺风了。”
“哼!”
陆玄道轻声一哼,便宛如醉汉一般从山石上爬了起来,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的站在陆梧面前,
“那老祖就看看那你给我带来的这个徒弟,有多不一般。”
说完,他对站在远处的陆山笙招了招手。
眼观鼻鼻观心的陆山笙见状,虽有些惊疑,但也没有忘记陆梧的叮嘱,于是目光带着询问的看向他:
【我要不要过来?】
陆梧对他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陆山笙见了,立马屁颠屁颠的跑到近前,学着陆梧之前的样子,装模作样的对这白衣白发白须的醉酒老头拱手深深揖了一礼,
“陆山笙,拜见圣人老爷!”
“嗯!”
陆玄道淡淡的应了一声,不由分说的抬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突然的行为将陆山笙吓坏了,她本能的想要抽回手,却发现那看似枯瘦,随意握住她手腕的手,竟然坚若磐石,即便催动体内的先天元炁也无济于事。
不过很快,圣人老爷就松开了她,并神色凝重的看向了她身旁那个俊美公子。
陆山笙有些不知所措的垂首低头。
“你先去八圣碑林的石像前休息吧!”
双手拢在大袖中的陆梧温声说道。
陆山笙如蒙大赦,赶紧对两人胡乱拱手,逃也似的转身跑了。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陆玄道才语气沉重的开口,
“你想让她修练山神之法?”
陆梧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山神边,眺望着极远处起伏的地平线,
“之前在镇压封印神尸遗蛻时,我就在纳闷真正的灞川山神去哪儿了,直到偶然在州城停留,遇到了她。”
“‘六臂神君山神敕令法’。”
陆玄道低头,看着写满小雅文的山石轻声呢喃,心中似乎有很多顾虑,很多迟疑。
陆梧知道他在顾虑,在迟疑什么,特别是在获得了完整的《六臂神君山神敕令法》的传承之后,就更加明白了他所说的“忽然明悟,自然晋升”这八个字的含义。
哪有什么“忽而明悟”,哪有什么“自然晋升”,不过都是某种选择而已。
“老祖为何不取出神尸遗蛻心口的山神敕令,种入神魂之中,晋入陆地神仙境界呢?”
“……”
陆玄道听懂了陆梧想表达的意思。
如果他能够晋升陆地神仙境,将延寿八百年,也将威压这片天下八百年,世间便再无任何人敢置疑他的决定。
因为,他将是这片天下所有武者的唯一主宰。
甚至待八百年后,神种大成,他还能舍弃血肉残躯,以神魂合地脉,成为真正意义上长生不死的灞川山神。
可是……
“如果这世上真有转世轮回该多好!”
陆玄道没有回答陆梧的问题,而是仿佛顾影自怜的感叹了一句。
“老祖不愿破境,难道是心中有人?”
陆梧从他的孤独失意中觉察到了一些东西。
陆玄道轻咳一声,
“圣人也是人,人活着,心里总归是要有点东西的。”
说完,他见陆梧张口要问,赶紧挥了挥手,
“好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带来的那个小女娃吧,她的心上也有神种,而且也是灞川山的,一座山,为何会孕育两枚神种呢?”
陆梧虽然好奇这老圣人心里住着谁,但他转移话题如此迅速,显然就是不想让自己多问。
那就不问了吧!
“不知道!”
陆梧摇了摇头,
“或许是第五祖他老人家的安排吧?毕竟神的想法,我们这些‘人’又如何能明白。”
“呵,行吧,老祖便收她为徒,让她在灞川山上修行山神法,不过事先说明,陆家下一任圣人不会是她,如果她能有本事越过至圣境,那我也管不着。”
陆玄道答应了。
其实他心底里也想看看这“山神法”修练出来会是什么样子,顺便再为陆家培养一尊“底蕴”,但圣人之位涉及到陆家根本,他必须事先说明白。
对此陆梧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转修地脉神道的陆山笙,应该也会有自己的神道境界。
……
夜幕笼罩天穹,碎月撒下光辉,如一缕薄纱,遮蔽了远山,只显露出朦胧轮廓。
陆山笙盘腿坐在十二丈高的神尸遗蛻前,嘴里叼着一根被嚼得稀烂的荒草,百无聊赖的扣着手指甲。
这么久了还没谈完,估计是圣人老爷看不上咱吧。
也是,我一个偷鸡摸狗,无父无母的混子,圣人老爷怎么可能看得上呢。
哼,看不上就看不上,咱还不稀罕呢。
这灞川山也就听有名,其实也就这样,还不如咱呆在集市里自由。
咱回到集市,叫上弟兄们,还是老大,依旧舒服得很。
就在她心中思绪万千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耳尖的少女“咻”的爬了起来,见是那俊秀的公子,立马闪身冲到他的跟前,
“怎么样怎么样?”
“以后你就留在灞川山,跟着圣人修行吧!”
陆梧没有吊她的胃口。
“哦耶!耶耶耶!”
陆山笙顿时仿佛抽疯一般,蹦哒着四肢乱动起来。
虽然之前在心里总想着“集市自由”、“当老大舒服”之类的,那不过是自知希望渺茫的自我安慰而已,真能留在圣人身边当弟子,这世间又有哪个武者能够拒绝呢。
陆梧静静的看着她,等她抽完疯后,才说道:
“上去吧,圣人正在等着你呢。”
“是是是,得赶紧去,不能让圣人老爷,呃不对,是师傅,不能让师傅久等,我到时候得行三跪九叩的礼,不行不行,如果圣人老爷不喜欢太隆重,觉得麻烦呢,那就跪下磕三个头……”
兴奋的陆山笙嘴里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快步跑进了山道。
陆梧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转身朝着八圣碑林外走去。
这次灞州之行总的来说收获还是很大的,知道了“三道之争”的隐秘,获得了“神道”功法,并知道了这个世界原来还有神道的存在。
“喂,你等会儿!”
身后忽然传来女子清脆的喊声。
陆梧下意识的回头转身,只见十二丈神尸遗蛻下,穿着破袄,带着毡帽的少女正披着月光,站在那里。
“你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陆梧,灞州这个陆,梧桐的梧。”
陆梧知道,就算自己这么解释,她估计也不知道梧桐的梧是哪个梧。
“我是圣人老爷这个陆,大山的山,乐器那个笙。”
女孩儿大声回应,然后抬起手使劲挥了两下,
“陆梧,下次再见,你一定打不过我了。”
陆梧失笑摇头,之前被揍趴了还一口一个好汉,现在找到靠山了,就喊陆梧了。
不过也没跟这小姑娘计较,抬手挥了挥,转身大步离去。
“陆山笙,你到底能不能成为山神呢,我很期待!”
……
陆梧下了灞川山,发现陆进早已等待在旁。
两人相互施礼后,陆进一如白天那样,邀请他留宿几日。
陆梧也还是像白天那样婉拒了。
于是,陆进便将他送出了山城。
“陆天人,一路顺风。”
“陆宗师,后会有期。”
言罢,陆梧直接化作一道白虹,飞天而去。
陆进抬头望着天空,月光倒映在他的眼中。
“不错的后辈,可惜,……”
摇头叹息了一声,陆进转身,一步十丈,返回山城。
……
……
千里之外,锦州州城。
十万家灯火照亮了天上的云层。
十二层高的圣眷楼矗立在城池的中央。
顶楼,满头白发如霜雪的吴家圣人吴鼎天盘腿而坐。
在她旁边不远处,身穿青白罗裙,浓眉大眼的吴溪知浑身光华涌动。
不过很快,吴溪知身上涌动的光华便收敛下去,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敬畏的看着不远处白发如雪的圣人老祖,轻轻喊了一声。
“嗯,三境稳定了?”
“多谢老祖宗厚爱,已经彻底稳定了。”
“嗯,那你离开锦州吧,去哪儿都行,两年后再回来。”
“是,老祖宗。”
吴溪知跪地叩首,然后起身离去。
下了十二楼,推开沉重的木门,踏出圣眷楼。
清冷的月光洒在楼前宽阔的广场上,地灯微弱的光芒就如满天闪烁的星辰。
吴溪知走向九十九级台阶后,转身对着十二层的圣眷楼再次盈盈下拜,完了才快步离开。
广场边缘,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驾车的是一名穿着同样青白色调衣袍的俊美青年,青年跳下驭位,扬了扬手里的鞭子,
“溪知,闭关结束了?”
“嗯!”
吴溪知神态疲惫的点了点头,好奇的问道,
“吴季礼,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结束闭关?”
“自由我的方法!”
被叫做吴季礼的俊秀青年摇头晃脑,略显得意,随即又对吴溪知催促道,
“赶紧上车,今天东城有好玩儿的,你闭关这么久,我带你去放松放松。”
“什么好玩儿的?我就不去了。”
吴溪知摇头拒绝,
“老祖宗让我离开锦州,明天一早就走。”
“啊?老祖宗为什么会叫你离开锦州呢?”
“老祖宗自有道理。”
吴溪知爬上马车,也没有放下车帘。
吴季礼侧身跳上驭位,轻轻一扬马鞭,
“那明年的圣眷楼入楼仪式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吴溪知背靠着车厢,微闭眼眸,
“老祖宗让我两年之后再回来。”
“两年之后啊?”
青年手里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马臀,不再说话。
马车慢慢悠悠的行进在街道上,人都去了东城,所以闲得分外空旷安静。
车轮压过石板路,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