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庭院枇杷4

秋家虽然也在城里,但是位置不算太好,甚至还有些偏僻,这样的好处是安静隐蔽,平时只要不出去,就不会被外面打扰到。

为此,秋砚亭上学就要走好一阵路,从前是银匠接送,从秋砚亭十岁后,就变成了他和附近几个孩子一起同行。

他们一起上下学,上学在一起,回家也经常一起玩,感情倒是还不错。

“秋砚亭,明天不上课,我们打算上山春游踏青,你去不去啊?”放学后,隔壁家的龙龙问。

“哪座山?什么时候回来?”秋砚亭没第一时间拒绝。

“就城外不远的云霞山,不远,也没什么危险。”

秋砚亭想了想,答应下来。

“那好,要准备什么东西?”

“带上午饭!”

两人分道扬镳,秋砚亭回到家,就见到银匠媳妇正在清扫院子。

枇杷树下全是残花,扫完后瞬间干净许多。

“娘,爹还没回来?”

“没呢,你去生火,娘来做饭,待会儿你爹就回来了。”

秋容澜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秋砚亭以前用过的书,“哥,你这个字写错了,多了一个点,哥你以前好笨啊。”秋容澜找到自己哥哥出错,高兴得尾巴都快要翘起来了。

秋砚亭白了她一眼,“我的笨蛋妹妹,你好好看看,那本是我六岁时候读的书。”

而秋容澜今年九岁了。

秋容澜瞪圆了眼睛。

她不死心地翻了翻,还真在上面看到了日期。

秋容澜:“……”

秋砚亭进屋烧火,见水已经烧上了,火一时半会儿也不需要再添柴,他就转身进了银匠的工作间。

银匠不在家,这里的工具没人用,秋砚亭进来,就熟门熟路地来到工作台旁,在桌上的那几样银条上拿出一根还没制作完的。

他学着银匠的样子,在上面刻起了图案。

他想刻一片祥云,然而因为手艺问题,这片云看上去还很稚嫩,工艺一般,只能看出一些形态,却并不精细精致,很粗糙,卖不出去那种。

半个小时过去了,这片祥云还是那样,并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秋砚亭不太满意,只是银匠说了,这种活唯有熟能生巧,想要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

从小时候开始,秋砚亭就从小看着银匠打银饰,于是并不觉得这有多难做,也不觉得这有多难得。

以前他也并没有生出多少兴趣,还不如读书对他的吸引力大。

还是十岁那年,秋砚亭无意中从枇杷树下翻出了那块埋了好几年的平安锁,和一对手镯。

只是和自己一直戴的平安锁不同,这个平安锁和手镯已经变色,还隐隐露出

秋砚亭原本都要忘了,只是这一挖,竟然又将小时候的事想了起来。

他想起来小时候问父母要过手镯和平安锁,给枇杷树要了一副,眼下自己挖出来的这些,就是他小时候埋进去的。

“爹,娘,这怎么还变色了?”秋砚亭拿着东西跑到银匠面前不解问。

银匠有些心虚地挠头,“这个……你一直埋在地下,又不戴,当然会变色,我跟你说,银饰只有经常戴,才不会怎么变色。”

可惜秋砚亭不像小时候那么好骗,他那时已经十岁了,在寻常人家,也是个半大小子。

他从小虽然没学习怎么打银饰,却也是经过各种熏陶,知道银有什么特性,而其他金属又有什么特性,这平安锁和手镯根本不像是银。

“爹你骗我,分明是因为这根本不是银打的!我又不是瞎子,这一搓就看到里面的颜色了,这是铜打的对不对?”秋砚亭直接道。

银匠讪讪一笑,“这东西打了又没人戴,那岂不是浪费吗?我用铜打,也是因为铜的损失没有银大。”

秋砚亭冷哼一声,却也没再揪着这点不放,他知道,他爹也是担心他拿这个当玩具,随便扔给树,指不定哪天就不见浪费了。

这可不是随手一抓就有的泥巴,而是银饰,银子,就算一块平安锁和一对手镯,那也不算便宜,可不能随便给他扔着玩。

只是秋砚亭拿着这平安锁和手镯陷入了沉默。

“爹,再给我打一副好不好?”秋砚亭说话时,视线还不忘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枇杷树。

十岁的枇杷树如今已经长得很高,比秋砚亭还高,可秋砚亭站在它旁边,却好像还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安心。

少年站在树旁边,人像树,树似人。

别说是几件银饰,只要他有的,都愿意给这棵树。

他觉得他爹可能没说错,他和这棵树就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自己有的,兄弟当然也要有。

然而向来宠他的银匠却不会任由秋砚亭拿家里的钱财玩。

他要是自己喜欢,银匠当然不介意给他打,但他显然是要拿着东西给一棵树,银匠能答应才怪。

只是儿子不像小时候那样好骗,非要缠着他答应不可。

银匠烦不胜烦,最后干脆道:“你要是想要,那就自己打,你能打出来就算你的。”

秋砚亭当即双眼一亮,“真的?”

银匠眼皮一跳,“我说的当然是真的。”

“但前提是你真的能打出来。”

说实话,银匠是不信的,毕竟从小开始,儿子对打银饰就没什么兴趣,看他打过那么多回,却没有一次说自己也想试试,银匠都做好了以后家里的打银手艺不再传下去,或者从父子相传变成师徒相传的准备,甚至都开始琢磨着什么时候收个徒弟,毕竟学手艺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总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教。

谁知如今峰回路转,儿子竟然要学打银饰?

担心儿子是想一出是一出,银匠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秋砚亭行动力很强,之前说好了要打,第二天就开始动手尝试。

家里有一些用来练习的银条,秋砚亭也见过银匠平时都是怎么做的,过程这些基本没问题,有问题的就是动手能力。

秋砚亭的动手能力还行,但也要练习很久才勉强有成效。

刚开始不太顺利,但是他并没有气馁,也没有半途而废,之前随口说的话,秋砚亭始终实践到了今天。

经过几年锤炼,现在的他,其他方面已经能做得不错,唯有錾刻并非一日之功,需要长期练习才能熟能生巧。

这是打银饰中最麻烦的一点。

工作间有不少图纸,上面有许多银饰上需要的图案。

也是奇怪,银匠并不怎么识字,画这些图案却能画得很漂亮,甚至栩栩如生。

这是秋砚亭第一回真切体验到术业有专攻。

从前他并不觉得做这些有多难,现在却隐隐佩服起自己父亲来。

一个人要是能在某一领域中做到顶尖,就已经足够了不起。

“小七,吃饭了。”

银匠媳妇在院子里招呼道。

秋砚亭这才放下手里的工具,抬袖抹了把自己额头的汗。

他走出去一看,见院子里已经摆上了饭菜,借着天光能看见两菜一汤做得很用心。

秋容澜已经把书拿回屋,此时正帮银匠媳妇盛饭。

“娘,爹还没回来?”

秋砚亭说话间,就听见开门声。

银匠从外面回来,“我回来了。”

“爹!”秋容澜小跑上前,“爹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银匠揉了揉闺女的头,从怀里摸出几块糖果给她,“乖,拿去和哥哥一起吃。”

“先吃饭,吃什么糖。”

银匠媳妇瞥他一眼,手上给他盛饭的动作却没变。

当晚,孩子们都回房间睡觉后,银匠才小声和媳妇说起白天的事来。

“我今天去方家,找方太太拿图纸,不经意间听到方家的佣人在说话。”

“说什么?”银匠媳妇见银匠面色有些沉重,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就是一些小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总觉得城里这两天的气氛不对劲。”

“你没瞧见,街上巡逻的大兵都多了吗?”

银匠媳妇对此不是很明白,“你是说方家出事了?”

他怀疑梅城出事了。

只是这话不好和媳妇说。

他抓住媳妇的手,“家里挖了地窖,里面藏了不少东西,要是真有事,咱们就带着孩子藏在地窖里。”

银匠媳妇连连点头,这是他们从小就会的事,不一定有用,却总好过坐以待毙。

秋砚亭这一晚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几个饼和一壶水出了门,并告知银匠和银匠媳妇,自己下午回来。

“别在外面玩太晚。”银匠媳妇扬声道。

“知道了。”

看着秋砚亭和朋友们汇合,他们往城外去,却见城门口堵满了人。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秋砚亭抓了路旁一个看热闹的年轻男人问。

“城门戒严,不许进出,城门口那些人正在纠缠。”

无论是要进来的,还是想出去的,都对关城门这件事很不满。

但秋砚亭好奇的是为什么关城门。

“那咱们怎么办?不去了?”其他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透着失望。

秋砚亭想了想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看到城外。”

十多分钟后,几人跟着一起爬上了一栋已经破旧无人居住的老楼。

楼是用很旧的木材搭建而成,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住,越来越破败不堪,一群少年上楼,都还要轻手轻脚,并非是担心被人发现,而是担心自己动作一大,这楼就会直接坍塌。

没想到秋砚亭会带他们来这样一栋危楼,其中一个少年拍上秋砚亭的肩,“砚亭,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不觉得这儿很阴森该很危险吗?”

秋砚亭:“之前想找一些梧桐叶来收藏,找了好久,发现这里有。”

他指了指楼内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树。

众人都望着那棵梧桐树惊呼,“这树好大啊!”

“这得有几十年了吧?你们看它的主干,这得好几个人合抱才能抱住。”

几十年?

秋砚亭看到这棵树时,想的却是未来谢拂也能长这么大的吗?

不过显然他想多了,无论过多少年,基因决定了枇杷树不可能像这棵大梧桐树一样,长得这么高大粗壮。

轰隆——!

一阵剧烈到能让地动山摇的声音忽然从城外响起!

众人闻声,齐齐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秋砚亭扶着栏杆,手心不由冒出些许冷汗。

轰隆一声响后,随之而来的还有不断的枪声。

“好像……打仗了!”

*

城外的动静那么大,城门口那么多人都听到,城里的这下不闹了,纷纷往家里跑,城外的却开始闹得更大,哪怕守城门的士兵鸣枪,也没能阻止他们迫切想要进城。

银匠正在给方家太太送东西,只是还没进门,就看到方家有人正在紧张地收拾东西,他心里一紧,想要上前询问,却又觉得他们不会说。

他假装没看到,跟着人去找了方太太。

方太太满意地收了他送上来的银银杏叶手镯,“辛苦你了,这是给你的报酬,你看看,说好的双倍。”

银匠收下报酬,刚想向方太太打听一下,却见有佣人急匆匆跑来,“太太,太太!城外打起来了!有人攻城!”

银匠当即止住要问的话头,转身朝家里跑去。

秋砚亭急匆匆也往家里赶,然而当他匆匆跑回家,却只看到正慌张无措的秋砚亭。

“娘,爹呢?”

“他去送东西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银匠媳妇心里发慌,却还没彻底乱了阵脚。

“咱们先在这儿等着,你爹可能会回家,要是出去找才容易错过。”

她一把将儿子拉到地窖边,让他下地窖,在地窖里,秋砚亭看到了正在哭的秋容澜。

见到他,秋容澜当即停了眼泪,扑上来抱住他,“哥!”

秋砚亭拍了拍她:“别哭。”

从包里塞给她一块冰糖。

“小心哭声被外面的人给听见了。”

闻言,本就哭得很小声的秋容澜更是哭得无声无息,还下意识捂住嘴,担心声音泄露。

然而这样不好呼吸,秋容澜捂了一会儿,又松开了。

冰糖在嘴里,却感受不到半点甜味,舌尖还有眼泪的湿咸。

地窖里很暗,银匠媳妇用石板将地窖口盖住,自己却凑到石板

梅城许多年没有发生过这么紧张的战乱,银匠媳妇对此经验不多,心跳又乱又快,迫切希望能听到丈夫的声音。

然而她等了许久,却始终没能等到银匠。

好消息是,银匠没回来,却也没有其他人闯入院子里。

他们就这样在地窖里躲了一天一夜。

晚上,秋容澜哭累了,银匠媳妇也撑不住睡了。

秋砚亭悄悄推开石板,好艰难才终于有新鲜空气进入,刚憋闷的胸口顿时一松。

他小心翼翼探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还算安全,没有人后,才偷偷出去。

他在院子里外转了一圈,没见到有谁的身影,周围邻居也都静悄悄的,没有灯光,唯有月光微微将他的视野照亮。

秋砚亭没找到银匠,心中微紧,回去时,看到那棵始终没变化的枇杷树,脚步不由自主走上前。

他的手轻轻抚上枇杷树的树干、枝叶,手心似乎将心中的焦灼也传递给了对方,一阵微风吹过,枇杷树的枝叶轻轻碰了碰秋砚亭的额头。

“你一棵树在外面,害怕吗?”

谢拂当然不能回应他,尽管他并不害怕。

“抱歉,我也不能把你搬走,地窖里不适合你。”

谢拂是一棵树,从被种在这儿之后,就做好了一辈子不挪窝的准备,毕竟,要将一棵树连根拔起,重新栽种,是件费时费力还费钱,且不一定能成功的事。

谢拂知道,秋砚亭是在紧张担心。

不仅仅是担心他,还担心银匠,担心这个家,担心这座城。

谢拂无法告诉他,这只是一场在这些年里,再寻常不过的小战役。

小战役下,同样覆灭或者伤害了许多家庭,秋砚亭家不过是其中之一,再不起眼不过的之一。

谢拂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枇杷树抖了抖身子,枝叶舞动,花瓣漫天飘落,洒了秋砚亭满身。

月色寂静,唯有莹莹微光将少年的满身碎玉花瓣照亮。

*

第二天,外面的枪声早就停了,银匠媳妇从地窖里出来,却不许秋砚亭和秋容澜出来,她走出院子,和周围其他也一同出来看情况的邻居们汇合。

得知银匠没回来,其他人顿时对银匠媳妇心生同情。

“我看外面已经安静了,街上也乱,应该是没攻进来,不如我们去外面找找,打听打听?可能银匠只是见势不妙,临时躲在哪儿了。”

银匠媳妇憔悴的眼里盈满泪光。

“谢谢!谢谢……”

众人都出言宽慰,心里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想着人多半出了什么意外,否则怎么可能不回来。

但他们还是帮忙找了一下。

得知银匠昨天是去方家送东西,众人却有些迟疑了,方家啊……

昨天和外敌打的就是方家的方大帅,他们去的话,会不会遇到危险?

银匠媳妇并没有强求,反正她自己是一定要去一趟的。

最后众人都把她送到附近,他们眼看着银匠媳妇敲响了方家的门。

“找谁?”一个下人小心翼翼探头。

“我是银匠家的,昨天我家男人来给方太太送东西,想问问他回家了没有。”

“他早走了,不在这儿。”

说罢,那人便迅速关上门。

银匠媳妇心头一空。

走了?

走了怎么没回家?

眼看着银匠媳妇失魂落魄,其他人也围了上去。

“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银匠媳妇脸色发白,“他们说,说他早就走了。”

“走了?那怎么没回家?该不会是骗你的吧?”

银匠媳妇摇摇头,“那个小哥我认识,应该不会骗我。”

“那可能就是我们猜的那样,临时躲在哪儿了,我们找附近人家问一问。”

他们敲了好几家的门,却都没人开门,还是在路上碰到一个刚刚打探情况回来的人,当即抓住机会问,“怎么这儿的人家都不开门?是这儿昨天有敌军攻来了?”

“没,城门口都没失守,他们怎么进来?”那人说。

“那我看大家怎么这么害怕?连门都不敢开?”

“废话,没敌军,还有其他兵,一不小心就被抓去充军了,谁敢出来乱晃?昨天可是拉了不少人,别说了,我要回去了!”

“……”

“欸欸!银匠家的!”

*

银匠没有回来。

也多半回不来了。

银匠媳妇也病了一场。

被人送回来后,秋砚亭和秋容澜便小心紧张地照顾着,养了一段时间后,银匠媳妇才勉强恢复,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损失大半。

秋容澜也在夜里偷偷哭过几场。

只有秋砚亭没哭,每当他觉得疲惫的时候,他就坐在枇杷树下,抱一会儿谢拂,抱过以后,他的心情就会平复许多。

“枇杷枇杷,我爹他还能回来吗?”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忐忑和希冀。

如何不忐忑,如何不希冀。

然而面对一棵无法回应他的树,他又着实无需忐忑,也无法希冀。

被抓去当兵的人不一定回不来,但就谢拂所知道的剧情里,银匠是没有回来过的。

而之后的秋砚亭,也会度过这一关,慢慢将银匠遗忘在回忆里。

记忆会模糊,声音会遗忘,留下来的,也只有幼年时名为幸福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会一直陪伴他,度过未来的岁月,成为照亮他一生的光。

“你说,他会不会受伤?”

“我见过因为战争受伤的人,他们有的伤了手,伤了腿,伤了腿的话,还能走得回来吗?”

秋砚亭絮絮叨叨,语气忧心忡忡,也不知压抑了多久。

也就是他的倾诉对象是一棵树,不会回应,却也不会反驳,可以任由他倾吐任何心声。

任由他将无法表现出来的担心和害怕都对着谢拂尽情倾倒。

谢拂垂首,枝叶微倾向秋砚亭的方向……

明知道无论现在如何,一切都会过去,是苦难还是幸福,是甜还是苦,都会成为秋砚亭人生中一抹无需回顾的印记。

面对此时明明脆弱,却要强撑坚强的秋砚亭,谢拂依然微生怜意。

花已残,谢拂唯有落下几片树叶,绿油油的树叶仿佛泛着光,盖在秋砚亭心口。

树叶微凉,却恍惚又带着不知名暖意,令秋砚亭心口滚烫。

他不知何时被睡意侵袭的秋砚亭下意识捂了捂心口,却似乎因为不明白为何手心微凉,心口滚烫而浅浅皱眉。

不知过了多久,秋砚亭抱着树干缓缓闭上眼睛。

寒月微光,映树下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