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拂自诩不是小孩子,因而哪怕心中不满,也并未表现出对唐先生随手给出的糖有半分在意。
上课铃很快响了,唐先生不得不离开,离开时还揉了揉谢拂的头,“以后上课要专心听,可不能走神。”
谢拂:“……”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走神这人当真不知道吗?
“以后工作要认真做,别随随便便就顺便来看一眼。”
唐先生失笑,见老师来,他挥挥手出了教室。
助手为唐先生打开车门,请上车,“老板,要回别墅吗?”
唐先生本想点头,随后却又转着手腕上的玉珠手串,“不了,回市区。”
助手应下,车子行驶。
车载电视开着,车内响着里面节目的娱乐声音,唐先生耳边听着,脑海中回想着最近这些年的所见所闻。
“有年,你工作几年了?”
助手闻言答道:“老板,我从您接手唐家开始,已经有十年了。”
唐先生沉吟,“十年可不短,这些年,你觉得什么变化最大?什么变化不大?”
助手想了想道:“时代发展变化最大,刚开始工作之前,我连大哥大都没见过,现在手机都有智能触屏的。城市化也很快,前段时间回老家,平时不觉得,看前几年的照片,差异非常明显。”
“您当初做出转内陆发展的决定很正确,正因为有您的带领,我们才能在内陆发展中占据重要地位。”
现在香江目光短浅的人还在香江一亩三分地里打转,有远见的人已经想转投内陆,抢占内陆市场,只是比起他们,唐家显然已经走在了最前面,无论后来者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唐家的地位。
唐先生面上并没有被夸的喜悦,只是笑了一下道:“看来这些年过来,你拍马屁的功夫也精进许多。”
助手:“您过奖了。”
唐先生又问:“那你觉得,有哪些没什么变化的?”
助手这回倒是认真想了想,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人类在成长,上回回老家,连他老家门口那块一直用来乘凉时候坐的大石头都比前几年更光滑,似乎还小了一点。
似乎没什么是没变化的。
思索间,他无意中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坐在车后的唐先生,目光微微一顿。
“老板,这些年我都已经从一个刚毕业的小青年,进化成了而立之年正在奔四的男人,头发微秃,身材也微微发福,倒是老板您,一如当年我见到您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变化。”
“我家里都还有当年您在内陆新公司成立时的照片。”
唐先生闻言微微一愣,“是吗。”
他想起来这些年似乎确实留下过一些照片。
现代社会确实便利许多,便利到短短几十年,便取代了过去几百年的生活方式。
可它也有许多不好,从前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直接换个地方,连名字都不用换,就能顺利地生活下去。
现在却不行了。
“以后要是还有需要留下影像资料的时候,记得帮我拒绝掉。”
“好的老板。”助手应下。
过了大约十分钟,助手还是没忍住礼貌问道:“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逾越,但是老板,作为您的助手,我能请问一下,您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唐先生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呵斥,而是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窗外,“因为啊……”
“人都会老。”
“我不希望有照片记录下我变老的样子。”
“也不想在自己老去后,看到过去的韶华。”
助手:“……好的,老板,我明白了。”
但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明白。
比如他的老板是个很在乎外貌和年龄的人。
又比如明明比他年轻,明明还没老,就已经杞人忧天提前害怕衰老的老板。
他觉得就连他自己都能说说上几句,但是他这个老板应该没资格害怕衰老。
*
小学不用住校,谢拂每天走读,每天下午都能回家,在上了半学期后,谢拂在众多人的班级中脱颖而出,成了第一名。
谢世昌高兴地简直想请客庆祝,两个老人也很赞同,还是苏素制止了。
“知道的还以为是孩子考好了,不知道还以为是高考考了状元呢。”
“不就一个半期考试吗,以后还有那么多考试,难道你要孩子每考一次你就请一次酒?冤大头也没这么冤大头的。”
谢世昌弱弱反驳:“这还是孩子上小学后的第一次考试,本来就应该鼓励,咱老谢家还没出过会读书的,咱儿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你鼓励可以想其他办法,请别人吃酒算怎么回事?阿拂还那么小,你请别人喝酒吃肉,他又吃不上多少。”苏素白了他一眼。
谢世昌闻言,也觉得老婆说得对。
但他就是想炫耀啊。他儿子他给他长脸了。
“那老婆,你说怎么做?”
“买礼物鼓励鼓励就是了,咱儿子早熟着呢,肯定看不上你兴师动众,还会觉得你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谢世昌:“……”所以炫耀还炫耀错了吗?
不过老婆都这么说了,他听话就是了。
“那你觉得咱们应该买什么才好?”
这些年来,给谢拂选礼物一直是件困难的事,因为谢拂看什么都觉得一般,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倾向,每次他们送礼物,都显得他们对孩子不关心不了解似的。
“等过两天咱们抽出一天时间去商场逛逛。”
两天后,夫妻俩来到商场,一边购物,一边买东西。
等出了商场,苏素正在广场等着丈夫把车开过来的时候,一张传单被发到了苏素手上。
“女士,女士您看一看,咱们旋风艺术最近正搞活动,报一个班我们免费送一个星期的课程,报两个班就是两个星期,我们课程丰富,您家孩子想学什么都有,什么钢琴小提琴古琴国画油画……绝对有您家孩子喜欢的!看一看不吃亏不上当!”
苏素拿着宣传单,看着上面的各种丰富的课程,眼睛就亮了亮。
谢拂回家后,看着眼前两张笑得十分明显,甚至有些傻气的面孔。
“爸妈,你们有话直说,我还要写作业。”
其实早就写完了,但是他还是更喜欢私人空间。
“阿拂,你看电视,里面的人在舞台上弹琴拉琴的样子帅不帅?你想不想也成为电视里的人一样?”苏素笑眯眯问。
“弹琴不喜欢的话,还有跳舞,看这些大哥哥跳舞好不好看?你想不想也像他们那样像是在发光?”谢世昌也连忙道。
两人说的话虽然有所不同,但是目的都是一个,那就是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能更加优秀。
“还有电视里的那些明星,走在哪里都有好多人追捧喜欢,拍一部戏就有好多人看,你想不想也像他们那样受人追捧。”
每个家长都有个明星爸妈的梦想。
连姥姥姥爷都说,他们喜欢哪个明星,那个明星长得俊,电视演的好。
谢拂听着听着,始终面不改色。
听他们说完,才说:“不去,不学。”
没想到兴趣班这种事,小七没安排上,这对父母却主动给安排了。
说话不可谓不直接,态度不可谓不干脆,脑子转的不可谓不快。
然而见他如此反应,谢世昌和苏素仍不放弃,“真的不考虑一下吗,那里有很多小朋友也在学,你还能认识更多的朋友。”
谢拂:“班里同学我都还没认识完。”
“你看别的小孩儿都在学,你要是不学,以后比不过他们怎么办?”他们印象里,自家儿子可是还有那么点在意比别人优秀的。
谢拂:“家长不要太攀比,读书优秀已经满足不了你们了吗?”
几人:“…………”
好奇怪,到底谁是孩子谁是家长?
这样的一个念头在几人心中一闪而过,随后迅速消失于无形。
看着谢拂毫不留恋地转身回房间,夫妻俩对视一眼。
“咱儿子这口才,可真厉害!”苏素说。
谢世昌深表赞同。
上学后,在这对父母面前,谢拂逐渐表现出比过去更强的主见,和更明显的早慧,逐渐潜移默化地变化着。
当然,在一直看着他的家长眼中,这样的变化并不明显。
只是看自家儿子,越来越觉得他年纪轻轻就这么帅。
并非只是外貌的帅,而是言行举止各方面的因素,越看越喜欢。
“生日礼物。”
谢拂正在看唐先生家里的碟片。
听着电影开头的声音,谢拂眼前忽然出现一和锦盒。
和上次唐先生送的装那块玉佩的盒子有点像。
难道又是玉?
谢拂脑子里转了一瞬。
他伸手接过,也没扭捏,直接打开一看,五颜六色的糖果被塞满了整个盒子。
谢拂眉梢微挑,抬头看了唐先生一眼。
唐先生同样看着他,有些无奈,“以后别人送你什么礼物,可别当着面打开,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会不礼貌。”
谢拂低头看向糖盒,“这里又没有外人。”
唐先生心中轻笑,看来他这个干爹,还是有点地位的。
“我不喜欢吃糖。”谢拂将盒子盖上,“而且,我在换牙,唐……干爹,难道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吗?”
唐先生双腿交叠,双手随意又从容地放在膝盖上,“我又没让你一下子全吃完,这些糖保质期很长,放半年都没问题。”
谢拂:“我不喜欢。”
没有其他理由,他就是不喜欢,看你怎么办。
“是吗?”唐先生挑眉笑,“我还以为某个小朋友总盯着我送给别人的糖,是因为他也想吃,原来不是吗。”
谢拂:“……”
“你看错了。”
唐先生不在意地笑笑,“那就是看错了吧。”
轻飘飘一句话,让谢拂无处辩解。
回家后,谢拂将那盒糖打开,翻了翻,在里面找到了好几种口味的,他随手剥开一颗丢进嘴里,橙子的香甜在口中蔓延。
将糖纸揉成一团,在指尖碾了又碾,“也不是很甜。”
上学后,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谢拂其实可以申请跳级,但他想了想,跳级有什么用,上学的日子结束了,上班的生活同样会占据他很多时间,都是一样的结果。
唐先生倒是时常看着他,有些遗憾地说:“你怎么这么小呢。”
谢拂:“……”
如果不是他现在确实太小,而失去记忆的小七就算再禽兽,也不会对这么小的他产生性趣,他都要误会这人说这话的真正意思了。
“我小碍着你什么事了吗?”他真诚发问。
唐先生开口,“这倒是没有。”
随后他又一笑,“只是你这么小的话,我就可能看不到你长大了。”
谢拂:“……你要走了?”
唐先生笑着眨了下眼睛,玩笑道:“说不定是死了呢?”
谢拂面无表情,“那我肯定不给你烧纸。”
唐先生:“……”
他伸手在谢拂额头点了点,“小没良心的,白疼你了。”
谢拂歪头问:“所以你很希望我给你烧纸?”
唐先生:“……是又如何?”
谢拂低头从茶几
唐先生疑惑看着他:“写什么?”
谢拂解释道:“我记性不好,可能时间一长,有些事就忘了,你把要我给你烧纸这件事写下来,我收着,以后就不会忘了。”
他还贴心地将笔打开,伺候瘫痪在床的病人那样放在唐先生手边,“来,你写。”
唐先生:“…………”
他眼皮跳了跳,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人有时候真的要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因为这不是什么无缘无故的念头,而是身体在接收到所有信息后,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身体和意识共同做出的反应,在给你发出报警信号。
他轻咳两声,以拳掩唇,“这事不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就忘了。”
谢拂目光定定看着他,唐先生移开视线,转头朝厨房喊:“林姐,午饭做好了没?”
“好了好了!上桌了!”随着声音由远及近,佣人端着饭菜上桌。
成功转移注意力,唐先生面不改色地起身,将谢拂抱上餐桌,“吃饭吧。”
谢拂:“……我可以自己走。”
唐先生挑眉,“哦。”
“但是干爹想抱你。”
谢拂:“……”
说干爹不对劲,不说干爹也不对劲。
觉得抱不对劲,可转念一想,抱这个字也没什么不对劲。
所以到底哪里不对劲?
*
谢拂小学生涯即将结束,他作为优秀学生当着全校的人发言。
其实他想拒绝来着,因为现场会照相,画质和画面无论现在看上去有多好看,未来十几年再看,都是黑历史。
但是作为骄傲了整个小学期间的谢世昌和苏素,却不会错过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就算他不上台,这夫妻俩也自己带了相机手机,不会错过将他留在相机里的机会。
既然如此,谢拂也放弃抵抗,按部就班结束了并不那么有趣的一天。
“可惜,你干爹没来,要是他也在就好了,他拍照拍得特别好看。”谢世昌遗憾道。
苏素也跟着点头,“是啊,明明保养得那么好,这么多年都没看出岁月的痕迹,怎么就不爱拍照呢,连这种场合也不想出现。”
这些年来,虽然唐先生和谢拂一直很亲近,唐先生家里一直向谢拂敞开。
但是因为工作忙,以及知道唐先生的身份远不是自己能比得上的层次后,为了避免对方觉得他们上赶着,谢家一直任由谢拂这个孩子亲近唐先生,他们却并不常与唐先生来往见面,也就是过年过节送东西请吃饭,平时有事没事都很少登门。
唐先生对谢拂一直很好,他们很感激,越是感激,就越是不想被别人误会,被对方看轻。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能从偶尔的见面中看见唐先生,这几年下来,对方除了发型和打扮变得更成熟了外,还真看不出来和刚认识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他们倒也没有怀疑,没觉得奇怪,毕竟很多明星也是这样,保养得很好,三四十岁看上去还和二十岁一样,没什么变化。
只是在心中诧异于唐先生对外貌的在意。
不由感叹,原来越有钱的人越怕死,也不是没道理。
结束后,谢拂回家都没坐,他就跑去了唐先生家里。
开门的是一个阿姨,唐先生几乎两三年年就要换一批佣人,眼前开门的这个还是今年才招的。
“是阿拂啊,先生今天还没回来,你先坐着,我给你端饮料拿零食去。”
将谢拂放进来,那佣人就匆匆去了厨房。
谢拂自然而然在沙发上坐下,摸出手机给唐先生打电话,得到的却是忙音。
平时对方在开会什么的,也会这样,但是并不奇怪。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谢拂终于听见了车子的声音,没多久,唐先生便走了进来。
见到谢拂,他笑了一下,“恭喜毕业!今天太忙,没机会去接你,下次补偿。”
谢拂:“我有爸妈。”
不是没人接。
唐先生故作伤心道:“所以我这个干爹在亲爹妈面前一点地位都没有是吗?好的我知道了,下次我会记清自己的位置。”
谢拂:“……”
他就这么看着他,看看这人还有多少花招。
唐先生却是一笑,伸手揉了揉谢拂的头,“行了行了,开个玩笑,放假这么久,又想过去哪里玩吗?我请了长假,刚好有空哦。”
谢拂重点却在他请假上,眉梢微挑,“请长假做什么?”
“陪你啊,高不高兴?干爹可是特地推了所有工作,空出的时间来陪你。”唐先生说。
谢拂认真看着他,半晌,却没从唐先生完美的表情中看出任何不对劲。
然而没有不对劲,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你想去哪儿随便你,别带上我就行,我对出去玩没兴趣。”
说完,谢拂便起身回家。
在他走后,唐先生收敛表情,揉了揉自己笑得略有些僵硬的脸颊。
“我应该没暴露什么吧?”
怎么有种什么都被这小子看透的感觉?
“老板,一应交接手续已经办好了。”助手打开电话。
唐先生点点头,“嗯,辛苦你了。”
在电话要被挂断时,助手没忍住问:“恕我冒昧,但作为为您工作了十几年的助手,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候,想问您一句,为什么您要放手集团?就算职业经理人再优秀,我想也比不上您,是您……出了什么事吗?”
这是在猜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所以不得不放手。
唐先生哭笑不得,有那么一刻,他还真有些希望他是真的生了病。
别人又怎会知道,对于有的人来说,生病也是一种奢侈呢。
“并不是,只是工作太累了,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散散心,至于立遗嘱什么的,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
“别人不清楚,但你跟了我这些年,你知道,虽然我看上去年轻,但实际年龄却不年轻了。”
电话挂断,也不知道他的话有没有说服助手,但既然他没有再问,就是说表示他接受了。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七点了,想来谢拂家里应该在吃饭,那他就不去打扰人家一家人的晚餐了。
几日后,面对拒绝了自己邀请的谢拂,唐先生也只能无奈遗憾道:“好吧,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可惜我特地做了旅游攻略,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谢拂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唐先生推了推眼镜,“来内陆这么久,已经很久没有回香江了,过段时间我会回去一趟,到时候你可是想见我都见不到了。”
“难道你会不回来?”谢拂问。
唐先生:“……”
回当然会回,但是怎么回,回来还是不是他,那可不一定。
谢拂:“如果你不回来,我或许还会敬你一回。”
什么意思?唐先生离开的路上都在琢磨。
然而想了想,却直觉那可能不是他想领会的意思,便干脆不想了。
半个月后,唐先生坐飞机回了香江。
又过了半个月,便有消息传了回来,到了谢拂面前。
是唐先生曾经的助手。
身后还带着律师。
“谢先生,谢太太,谢小先生,老板他出事了,根据他的遗嘱,他的部分遗产将赠予谢小先生,等小先生成年后可接管。”
谢家夫妻满脸不敢置信,翻来覆去询问是不是真的,开玩笑吧?怎么一个月不见人就没了?
唯有谢拂一脸平静,“哦,他怎么死的?”
助手:“在野外被野兽咬死的。”
谢拂:“……尸体呢?”
助手:“没有,被吃了。”
听了满耳朵荒唐离谱的谢拂:“…………”
姓唐的,你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