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三爷死了。
明面上的死因是急症,实际上的原因,薛家守口如瓶,没人到外面乱说。
谢拂和薛三爷生前关系不错,倒也得了个祭拜的机会。
灵堂上,他看到了一个哭得睁不开眼睛的小姑娘,无论是手腕上的银镯子,还是脖子上的银锁,都代表她的身份在这薛家不一般。
谢拂对女主没有多少兴趣,也不会出手干涉她的人生,但看到对方,他依旧微微出神了一瞬。
“哥哥,你是我三叔的朋友吗?”
大庭广众下,有丫鬟奴仆看着,也不担心谢拂会做什么,便放任了女主跟他说话。
薛三爷生前最爱玩乐,放荡不羁,结识的人也都是长得不错的,其中谢拂尤其出众。
倒也有人认得他,见状,也有人偷偷看过来,却因为距离没能听到具体说什么。
“算是吧。”
“三叔他还会回来吗?”小姑娘说完,那金豆子又控制不住往下掉。
“他从未离开过。”这儿看了眼薛三爷的牌位,看着的文字和照片,低声道,“只要你相信,可以以为他与世界共存,山川湖海是他,世间万物是他,就连无形的空气里也有他。”
小姑娘歪头听了听,最后由于这段话有些深奥,她没听懂,只认准了最开始那句话。
三叔他没离开过。
小姑娘受伤的心灵得到安慰,对谢拂的态度也非常好。
“哥哥,谢谢你。”
她还小,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三叔突然就没有了,但她会始终记得谢拂这一句,死了并非是离开。
没人怀疑谢拂对一个小姑娘说这些话居心不良,听到的人,也只认为谢拂是因为自己的经历,才会有所感受,毕竟虽然其他人不清楚,薛家的消息还算是比较灵通。
在邀请谢拂之前,也有人调查谢拂的身份、工作和来历。
谢拂身世简单,身家清白,虽喜爱唱戏,却也不单单是个戏子,还是半个生意人。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几天前,也失去了自己的重要的人,据说已经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似乎在为那位神秘的情人黯然神伤,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出乎众人意料。
若非知道薛三爷真的不是那样的人,薛家人恐怕都要以为谢拂那所谓的情人,其实就是薛三爷。
薛三爷骤然离世他就彻底消失,二者几乎没什么时间差距,谢拂还出现在薛三爷的葬礼上。
这样明目张胆的巧合,若是被人知道,难免会被怀疑的更多,可他还是出现了。
在参加完薛三爷的葬礼后,薛家人也想着他什么时候能参加谢拂举办的葬礼。
无论是有多认真,吩咐下人看得最紧,记得最牢,也终于无法挽救渐渐遗忘这件事,也渐渐忘了,谢拂有个叫姬书意的情人死了,且没有举办葬礼这件事,甚至还忘了他们在等一个人的葬礼,忘了有一个姬书意。
不记得有关于姬书意的一切。
直到,他作为姬书意的痕迹又渐渐模糊消失。
自那日起,谢拂便变得比从前更沉默,梅班主已经不记得姬书意,却记得谢拂有一个蓝颜知己,秘密情人,只是不幸去世。加上薛三爷也没了,短短几天内,爱情友情双双受到打击的谢拂心神受到重创,很是黯然神伤了一段时间。
在有人认为谢拂要沉寂下去时,他又以极快的速度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不仅演出的时间多了许多,还在暗地里收购了许家班和一些其他小的,在四九城里没名没姓的戏班。
梅家班也在他手里,只要他愿意,就算梅班主不愿意,他也能做梅家班的主。
也不知道梅班主私下里跟谢拂做了怎样的交易或者约定,只知道等两人再次出现时,梅家班便宣布更换主事人。
谢拂手中的戏班一起合并,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鹊桥仙。
之后四九城里的人更加理直气壮地认为,谢拂在的戏班就叫鹊桥仙,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只闻鹊桥仙,不知其他戏班。
如今只是做到了从前说的而已。
谢先生的名气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的戏,同样,也越来越多的人,得知他的身份,沦陷其中。
会写戏本,会唱戏,会做生意,有手段有心机,几年时间,便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走到今天,走到今天这一步。
谢拂的事迹像一个传奇,说出去也只当不信。
然而即便再有人不信,也不影响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
到了这时,谢拂反而没有趁热打铁,而是渐渐低调了下来,出现在各个场合的时间减少,能见到他的人也渐渐减少,直到后来,几乎没人能肯定地私下约他便能约到。
有传闻他手中掌握着一股谁也看不见的势力,只要有这股势力在,没人能招惹他,也没人敢招惹他。
渐渐地,他已经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即便是手里有兵的人,也要对谢拂客客气气,谁让他手中掌握着能轻而易举培养出一支军队的钱。
有人又有钱,没人知道谢拂私下里还做了什么,但是从那之后,便在没有人再找鹊桥仙的麻烦,无论大小,鹊桥仙半点麻烦都没遇到过,在这四九城里开得风生水起。
只是从那之后,谢拂也淡化出人前,隐于幕后,不怎么出现。
虽然不出现,可有关于他的传闻一直很多。
什么一曲惊人,什么商业天才。
不过传的最多的还是有关于他的桃色绯闻,那位几乎没人见过,没人知道,却一直占据了谢拂内心的情人。
谢拂对他及其深情,甚至因为他性格大变,逐渐退居幕后,就是不愿意想起伤心事。
只是再多的传闻,谢拂也没有出面澄清过,不论真假,不谓真相,他们仅仅是将这些传闻发扬光大,传到更远的地方。
从前,别人只会说谢拂的事迹像个传奇。
可现在,则是谢拂凭借自己的力量,真正将自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传奇。
再无人能置喙半句。
医院里,夏宁紧张地看着医生手里的报告单,“医生,他的脑子没问题吧?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医生仔细看了看,笑了笑安慰道:“没问题,伤口恢复很好,就是大脑没还有些许瘀血,过几天就会散,这两天或许有些头晕,但是没什么大事,轻微脑震荡,不过也不妨事,休息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会好,如果不放心,可以继续在医院多住几天,观察一段时间。”
夏宁满脸忧虑地看着床上正在摸着头的姬书意,那包裹着纱布的伤口往外渗着血,姬书意双眼迷糊,面无表情的脸上不自觉滑落着眼泪,自己却仿佛毫无知觉。
“我怎么觉得他这样不像是没事?”夏宁心情复杂地担忧道。
他最近还没见过像姬书意这么让人叹息的人。
在家打字被电进医院,几个月后,又因为被广告牌砸到进了医院。
两次都是生死攸关的危机,两次都化险为夷,真让夏宁都不知道自己该说姬书意一句倒霉,还是该说他幸运。
倒霉是半年内遇到两次危险,还都把自己送进医院,
幸运是两次他都清醒过来,且没有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巨大后果。
医生看着姬书意面无表情,似乎也没有知觉落泪的模样,皱眉不解。
跟其他医生护士分析一阵,最后告诉夏宁,“病人会有如此表现,或许是瘀血压迫到了哪根神经,不小心导致短时间内泪流不止,或许等瘀血散去,这样的情况就会消失。”
那现在怎么办?就任由他这么哭……哦不,就这么流泪吗?
夏宁茫然无语,最终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姬书意,觉得自己尽力了,在医学上他真的不行,更没办法帮姬书意把关。
最终只能看着医生护士离开,病房里又只剩下姬书意和夏宁,空旷寂静到甚至有些窒息。
姬书意一直沉默,他沉默地看着醒来后的一切,沉默地听夏宁对他讲述晕倒后发生的一切,沉默地……擦掉那似乎没用的眼泪。
夏宁和医生都不是他,姬书意能感觉到,自己会不断落泪,不是因为什么神经受到影响,也不是什么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刚刚从梦中醒来,从那个堪称噩梦中的梦里醒来,身体对没来得及处理的情感的宣泄。
他的情绪到了,身体和感情却没来得及统一,才会有如此结果。
姬书意转头看向窗外,回想自己醒来后见到的一切,多么真实,多么真切,所以,这是真的吧?
那他梦里的一切,就是假的吗?
那仅仅只是个梦吗?
“你昏迷了三天,签售会的事也只能算了,现在读者粉丝们都在纷纷让你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出现那样的意外。”
夏宁看了看他裹着纱布的头,怀疑医生的话说得不对,这一砸,大脑看起来没出问题,但是反应比以往更迟钝了许多,无论他说什么,姬书意都很慢才给出些许反应,仿佛大脑刚刚跟夏宁所说的事产生联系。
“你真的没事?我让医生来看看,你这脑子是不是真的没问题,又或者是其他地方没问题。”夏宁态度有些紧张,毕竟姬书意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那其中也能算是他的一份“功劳”,如果不是他,这场签售会或许就能避免。
如果不是他,这次意外或许就不会发生,对于姬书意,夏宁心有愧疚,不可能不担心。
姬书意喊住他道:“不用,我没事。”
夏宁小心翼翼问:“真没事?”
姬书意点头,他不想说话,却还是给出了回应,他不想夏宁把医生叫来,也不想见到医生。或许这次早就有回来的心理准备,在发现自己回来后,并没有惊讶,有的只有无力和愧疚。
他没能改变任何人的结局……
无论是薛三爷,还是谢拂。
哪怕薛三爷晚了一天,但该死还是死了,这显得他之前的挣扎无比可笑。
姬书意缓缓闭上眼睛,已经停止落泪的眼睛泛起了疲惫的红肿。
“我想睡会儿,你先回去吧。”
逐客令一下,夏宁就是想留下来,也要担心谢拂的心情,以及他确实还有工作,不可能一直守在姬书意身边。
“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夏宁离开,姬书意半晌才睁开眼睛,伸出手,触碰那浅浅现在被子上的些许阳光,虽然不明显,却也切切实实有温度。
“……是真的。”
医院是真的,夏宁是真的,就连这时候的阳光,也是真的。
所以,梦里才是假的吗?
谢拂……
谢拂……
他还有机会见到对方吗?
姬书意茫然无措地想着。
“先生,陆司令三日后在香澜公馆设宴,邀请您去欣赏新的戏剧,您要去吗?”一个半大小子拿着请柬过来,在谢拂面前站定。
随着时间的推移,作为这座大戏班的主人,他人对谢拂的称呼也发生了改变。
从前戏班里的人还会称他师兄,可后来戏班大融合,为了统一,也为了表示身份的变化,戏班里的人对谢拂的称呼也成了谢先生,或者先生。
从前那似乎还带着些许亲切的师兄,已经一去不复返。
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轻人长成,出头,跟在谢拂身边的,就变成了新一轮的年轻人。
恍惚间,谢拂偶尔会有种时光并未走动,自己也并未改变的错觉。
从对方手里接过请柬一看,“香澜公馆,这地方什么时候成了那姓陆的了?”
“应当是买来的。”那小少年想了想回道。
是吗?
如果那位所谓的陆司令真的这么有钱,还需要愁他的军饷吗?
这么多年过去,政府的掌控力越来越弱,早就给不出军饷,那些士兵也知道这是谁给他们发的军饷,从此之后,这些士兵也会彻底成为忠心于他的人。
谁都有这样的野心和决心,只是没有那样的实力。
不是治军实力,而是后勤实力。
若是能得他帮助,对方才会高枕无忧。
这也是这几个月来,那所谓的陆司令经常在他面前献殷勤的原因。
“推了……”
话音未落,便有人从外面进来,“先生,您让我盯着的,终于有消息了,那薛家小姐定了亲的未婚夫,似乎刚刚从国外回来了!”
谢拂将那份请柬重新拿起来,再看了看时间,“挺好的,告诉对方,我会准时赴宴。”
小少年不明白谢拂为什么会反应如此不一样,却还是乖乖出去回话,那得到回应的陆家管家喜不自胜,洋溢着笑脸离开,将这样的好消息告诉了陆司令。
陆司令也不由笑了,他吩咐管家一定要把三天后的宴席安排好,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家里什么太太姨太太,来打探消息,通通被挡了回去,且被态度不怎么好的陆司令勒令闭门思过,不许出来。
几个太太万分不满,“不过是个戏子,还是个男的,有什么可宝贝的,竟值得他这样!”
谢拂尚且不知道自己在某些人眼中已经成了狐狸精的代名词,如果知道,他一定不会赴宴。
之所以会答应,不过是因为他想多出去转转,而这份请柬,恰好是一个机会而已。
男女主长大后重逢,且要履行婚约,自此,这本书的正文剧情正式开始。
而谢拂所想做的,似乎也该开始了。
赴宴当天,陆司令派人派车来接谢拂过去,谢拂拒绝了,理由十分正当,“我有车。”
陆司令无奈,苦笑道:“谢先生,您若是连这点展现绅士礼仪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当如何向你表现自己的诚意?”
谢拂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坐上车,透过车窗说了一句,“陆司令,机会是自己创造的,而不是别人让的,如果你做不到,那也只能说明你的无能而已。”
“你应该做的,是应该改变自己的无能,而非拿它来卖惨。”
陆司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是唱戏的,这说话就是犀利,偏生他还没办法反驳,因为无论如何听起来,谢拂的话都该死的有道理。
谢拂坐车到了香澜公馆,那边的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当谢拂在桌边坐下来的那一刻,便有化好妆的人上台表演。
对方表演的并非是京剧,竟是黄梅戏,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且谢拂听得出来,台上的人唱功也很棒,算是顶尖水平,也不知是被这陆司令从哪儿找来的,这样的人才,单单给他一个人唱戏,真是浪费。
“这几位先生是哪儿的人?”一场戏罢,谢拂状似好奇问。
“南方来的,本是来京城投奔亲戚,谁知道亲戚早就找不到了,恰好遇上陆司令在招人,我们便来试一试。”于是真的选中了。
原本他们以为陆司令招人是为了私人养戏班,这事在过往的大户人家家中并不罕见,甚至有的人养戏班不仅仅是为了听戏,还为了……
对此,这戏班里的人也曾担心过,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还是先担心肚子能不能吃饱更好。
而在仔细了解过后,才知道对方是希望他们能为一个人唱戏,知道这些后,不得不说,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这已经比他们想象中的好多了。
谢拂看了看,摇头道:“不必了,世道艰难,你们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已经不容易,如果因为我一己之私,圈养你们,让你们的观众只有我一个,那将是别人的损失,也是你们的悲哀。”
那戏班感觉心中震动,纷纷跪下要磕头,谢拂随意扫了身边人一眼,对方便机灵地跑去将它们扶起来,“几位别跪了,我家先生不喜欢别人下跪。”
将这个戏班处置好,谢拂才转头看向一直一眨不眨看着他的陆司令,“陆司令,这样怎么样?您不会觉得我过分,一点也不珍惜你送的礼物?”
陆司令倒也不是撅嘴葫芦,他说话还是很有风度的,“礼物只有在取悦收礼人时才有意义,能让谢先生开怀,是他们的荣幸。”谢拂被迫听见一席诸如此类的彩虹屁,听到最后自己都麻木了,怀疑自己这次答应他来赴宴这件事的正确性。
以及陆司令这人的司令身份,不会是用彩虹屁吹来的吧?
在了解到某个人的性情和风格后,便会灵活转换自己的言辞,争取那之后的彩虹屁吹得对方高兴,能有这种能力,那也算是一种本事。
谢拂沉默不语地吃了这顿饭,最后离开时,陆司令也没有急切追问,而是十分礼貌地送他离开。
管家担忧地看着他,就连身边的副官,也因为未来军饷的问题而忧心不已,偏他还能沉住气。
在谢拂走后,副官小声报告自己知道的信息,“司令,我听小道消息说,这位谢先生从前有过一个情人,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对方没多久就去世了。”
“这不正好吗?证明他不是无心无情铁石心肠的一个人。”陆司令十分乐观道。
“可活人怎么能跟死人争?”
“谁说需要争了?”
“死人终究只是死人,除非他活过来,否则对方的未来永远只属于活人。”
而活过来又是不可能的事。
在陆司令气定神闲的时候,谢拂正坐在车里反思,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出去露面的机会,为什么自己非要应下这次宴会?
一晚上彩虹屁听得他一顿饭都没滋味。
“先生,以后陆司令的邀请是不是要直接拒绝?”
“……不必。”
谢拂是不喜欢那人油腻,但是作为一个司令来说,对方也不是全然没本事,未来还存在合作的可能。
“好的先生。”
车子在夜色中驰行,谢拂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几乎没人的城市夜色,静默不语。
雷声轰鸣,不过顷刻之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车子默默减速,前方的道路即使在车灯的照耀下,也显得格外模糊,以至于有一道身影明明就在眼前,却也差点撞到。
司机急刹车停下,那外面的人似乎也才从惊吓中回神,与车内的人四目相对。
谢拂沉静的眼眸似乎凝固在这夜色中,视线专注落在车外的人身上。
那人快步走到车窗边敲了敲,等车窗降下一道缝隙,雨珠顺着风飘进车里,落在谢拂脸上,同样和雨一起,进入谢拂眼中的,还有那人狼狈的模样。
对方静静看着他,半晌,才笑了一下,可整个人都在雨中,这个笑容实在不明显,甚至隐约分不清究竟是哭还是笑。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请问……能收留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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