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县,锦鲤村。
深秋时节,清晨的小山村笼罩在浓雾中,朦胧的青山隐隐绰绰,风姿婉约,像美人半遮面,青白衣裙风雅妩媚。
天光还没大亮,村中各家的鸡鸣声却惊扰了整个村的宁静。
片刻后,村头那户人家里养的狼狗忽然吠个不停,声音吵得本来还没睡醒的人们也不得不醒了过来。
屋主人披上外套走出去,远远看见朦胧的白雾中,似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屋主人心头一跳,不过他在村子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就算有什么山精鬼魅他也不怕,他甚至想看看对方是谁,长什么模样。
那远处的“山精鬼魅”渐渐从雾中走出,距离他越来越近,两只眼睛清晰地看见那人的衣着容貌。
来人是个年轻男性,手里提着一个白色行李箱,身穿黑色高领毛衣,高腿长。
黑色的皮鞋经过浓雾的洗礼,似乎反射着晨曦之光。
与此同时,来人的样貌也彻底呈现在那屋主人面前。
剑眉星目,肌肤雪白,白得甚至有些不自然。
时尚的打扮与这个小山村格格不入。
可再怎么格格不入,屋主人也从对方熟悉的样貌中辨别出了来人的身份。
“谢家小子?你怎么回来了?”这人不是在大城市里工作?
从谢家那老两口去世后,也有好些年没回来过,今天突然看到,要不是他记性好,说不定还记不得对方是谁。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父母长得好的,生的孩子基本都不错,就是可惜了,长得好的,也不一定就是好父母。
身材修长挺拔,容貌清隽雍容,身后的山水将他收入其中,仿佛是一副精致优美的画。
而谢拂,无疑是画中最美最优雅的风景。
谢拂对着那人缓缓点头,“有点事,回来住一段时间。”
屋主人大抽一口烟,还取下耳朵上的一根,作势递给谢拂,谢拂摆摆手,“谢谢,不过我不抽烟。”
屋主人也没坚持,重新将烟夹在耳朵上。
“你这回来要住多久?”
谢拂也不确定,“不一定。”
“你家多少年没住人了,想住的话可要好好捯饬捯饬,需要帮忙就叫我们,都一个村的。”屋主人热情道。
按辈分,谢拂和他还是同辈分的,两家之间关系也算亲近,眼见谢拂一个人回来,什么也没带,想着总需要帮忙。
谢拂客气地道谢:“谢谢,会的。”
虽然礼貌,可态度多少透着些许疏离。
屋主人也不在意,疏离也对,要是对不熟的人格外热情,那才不正常,虽然谢拂也回来过几回,可根据他差点就没认出对方的情况来看,也知道谢拂根本没回来过几次,更没待多久,别说是他,谢拂跟村里所有人都不熟。
手里的行李箱的四个滚轮上已经占满了泥土,谢拂却并不在意,摘下脖子上的围巾,随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
松开领口,走路导致的热意消退了些许,只是这简单的动作落在屋主人眼中,更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无论做什么都格外赏心悦目。
谢拂拖着行李箱,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去,临走之前,还对那屋主人道了一句:“早上好。”
屋主人愣了一瞬,同样点头笑了一下,“早上好。”
片刻后,他对着谢拂离开的方向道:“回来也好,乡下空气都比城里好上一大截,记得常来家里做客!”
可惜谢拂已经渐渐走远,也不知他听清没有。
遥遥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屋主人这才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将那根只抽了一半的烟落在地上踩灭,才进屋。
躺回床上,老婆嫌弃道:“也不知道暖暖再进来,被子里都是冷气。”
屋主人不在意道:“一会儿就暖了。”
他老婆翻了个白眼,随手轻掐了他一下手臂,“外面是谁?”
屋主人抱着老婆道:“湾里谢一山家的小子,大名叫什么……谢拂,对,就叫这个。”乡下地方大家都叫小名,偏偏那孩子从小就离开乡下到了城里,他有些记不住对方的小名。
“那孩子,不是跟他妈走了吗?也就老两口还在的时候回来过几回,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屋主人老婆也睁开眼。
不是他们八卦,对别人家的事都知道得那么清楚。
而是乡下地方本就不大,别说谁家人口,就是谁家丢了一只鸡,中午多吃一锅肉,那也是瞒不过别人的,更何况当年离婚可是大事,家家户户都知道。
“谁知道呢,好歹姓谢,这也是他家,回来也不奇怪。”屋主人抱着老婆,盖上被子就要继续睡。
如果是别人,屋主人或许还会觉得对方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回乡下,可想到刚才看见谢拂的模样,他却下意识排除了这种可能。
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城里混不下去。
“时间还早,再睡会儿。”
*
谢拂又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在一处篱笆院外停下。
用已经生锈的钥匙打开门,推门而入,将这屋子的环境尽收眼底。
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蔬菜鲜花,倒是生了不少杂草。
篱笆墙也生了不少裂痕,似乎扛不住下一场大雨。
青石砖地面已经许久无人走过,在那些缝隙间,偶有杂草从中顽强地生长,也就是正是深秋时节,草木衰败,更显荒芜。
滚轮滚过地砖上,一直路过院子,到了屋前。
木制的小楼虽然经过岁月风霜,却也依稀能看见当年风雅,只是许久没人打扫,略显破败。
谢拂进屋后,先收拾了一间房间,扔下行礼,什么也没管,便躺下睡了一觉。
这具身体并没有外表看上去的健康。
不过这回脆弱的并不是身体,而是精神。
原主出生在农村,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结婚早,婚后生了孩子,为了生计进城打工。
可在见识了城里的繁华后,原主的母亲便不满足于一直在一个乡下地方,也不满足于在城里打工。
她想在城里安定下来。
她有头脑,人漂亮又聪明,相比起来,原主的父亲就木讷许多,除了长的好看,为人老实,没有太大的优点。
原主的母亲想过城里日子,原主的父亲却惦记着乡下家人和孩子,只想单纯赚钱,两人谈不到一起。
原主的母亲恰巧又在工作的地方认识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小老板,两人看对眼,原主的父母就此离婚。
说是离婚,其实他们结婚时还没到年龄,也没领证,只是在乡下办了酒,离开的时候手续都不用办。
原主的母亲也以原主还小,需要母亲照顾,以及不想耽误原主父亲再婚为由,将原主带走。
虽然也有舍不得的原因,可更多的还是因为原主母亲看上的那人也结过婚,老婆难产,只留下一个儿子,她嫁过去就是照顾孩子的,男方不一定愿意跟她再生一个,这么一来,原主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就不能丢下。
世人骨子里,还是更相信血脉相连的关系,她也不能免俗。
继父当他不存在,继兄把他当吃白饭的,唯一的生母也因为要讨好二婚丈夫和继子,对他刻意疏忽。
幼年时原主还想跟她亲近,可她却只觉得这份亲近累赘又麻烦,很容易惹得丈夫和继子碍眼。
原主缺爱,苦求不得,渐渐也不求了。
在那个家里,如果说原主的母亲还勉强算得上家里的佣人,那他就是个纯粹的外人,而这个外人还吃他们家的饭,花他们家的钱。
生活这样的环境中,原主的性格会长成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他敏感又脆弱,自卑又清高。
他又恰好在文学上有那么一点天赋。
从小就喜欢写一些东西,或短句,或诗词,又或者是一些小故事,参加过一些作文比赛,甚至拿过奖。
但也仅仅如此。
随着年龄越大,他的文学造诣越发精进。
发在网上后,竟也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网红博主。
对,网红,算不上诗人。
粉丝小几十万,基本都是活粉。
可这点成就并不能让他的生活好多少。
在继父眼里……哦,继父眼里没有他,在继兄眼里,他依然是个吃白饭的,不过因为这些年见原主安分守己,不会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对他态度好了那么一点点,不会对他甩脸色翻白眼冷嘲热讽。
仅此而已。
继父的生意越来越大,也勉强挤进了本市三流豪门,原主的母亲生活越来越好,终于有了想弥补关心原主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的想法。
可这时的原主却已经长成她并不满意的样子。
原主爱钻牛角尖,心思细腻又敏感,他想要爱又害怕爱,原主的母亲越是想对他好,他就越是抗拒。
把孩子随手一丢,不管不顾,等对方长大后,却想要修补感情,这么多年的隔阂却不会轻易解开。
尤其是原主这种性格,几乎不可能解开。
他依然渴望被爱,可即便他干涸贫瘠而枯萎,也不会接受生母“迟来的母爱”。
最终,他的抑郁症由轻加重,甚至想过自杀。
似乎文艺至上的人,许多都并不多在乎生命,尤其是自己的。
谢拂到来时,正是他与母亲大吵一架后在房间里割腕,还好谢拂来得及时,流了点血,却没大问题。
他没耽误时间,甚至不等手伤养好,直接收拾了行李来了这里乡下,并给对方留了信息,表示自己想冷静一段时间。
谢拂不想面对原主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母子关系,比起母亲,还是父亲这边的环境更自在。
原主的父亲当年续娶后再次打工,只是这回没带老婆,然而这次出去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他死在一场工地事故里,二婚的老婆直接带着女儿改嫁,甚至比原主母亲改得还彻底,女儿还是个婴儿,男方也不错,同意给女儿改姓,彻底变成一家人。
原主的爷爷奶奶受到打击,一病不起,虽然有原主偶尔回来看看,但依然没几年就去世了。
从此这房子就空了下来。
直到今天谢拂回来,才算有了新主人。
*
一觉醒来,谢拂打算先解决肚子问题。
他向邻居家买了米面肉菜,又借了锅灶暂用,这才把这顿饭给解决。
“宿主,您这是打算在这里定居吗?”013问。
谢拂没回答。
他忙着找人通水电气,还要打扫屋子,购买各种生活用品。
来的有些匆忙,有些东西都没准备,不,应该说除了换洗衣服,其他都没准备。
不过谢拂也不急,左右都在这儿了,急也没用。
他也没有问小七,因为冥冥之中,他知道无论自己在哪儿,对方都会找来。
*
“这房子这么久没人住,你确定不找人维修一下?”第二天,来通水电气的人看了看他这房子说。
“那我也要先有个住的地方。”谢拂说。
那人想了想,点头道:“也是。”
“我试了下一些电器,电器和电路都不能用,得重新安装,今天应该搞不完。”
谢拂随意道:“尽量快一点。”
那工作人员知道他要用,也十分理解地答应下来。
等这房子勉强像能住人的模样,已经是好几天之后。
在此期间,谢拂在附近的地里看过,也了解了一下这里都种什么作物。
013默默看着,“宿主,您不会还要种田吧?”
它有些想象不出,宿主种地时的模样。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谢拂不打算种地,只是想做个中间商。
原主好歹也是个网红,网络能做多少事,还能不知道吗?
南方多山地,近几年村里人种上了茶叶,只是在摸索期,效果不算好,茶叶品质没问题,销路却一般。
没亏本,甚至比以前种地更赚,可陈茶一年积一年,眼看着它没办法换成钱,大家也难免可惜。
谢拂从村里人手中收购茶叶,又转手卖出去,给村里人解决了不少问题,没多久,附近都知道了谢拂的存在,他也算是在这村里站住了脚跟。
013眼睁睁看着谢拂捯饬房子,清除杂草,甚至还在村里人家里买了一只小狗和一只猫。
狗是黑白纹色的狼狗,猫是中华田园猫里的玄猫,通身纯黑,唯有琥珀色的眼睛在夜里仿佛发着光,很是漂亮。
这一猫一狗似乎也沾了谢拂的习惯,平时就爱躺着不动,但只要有外人到来,就会凶猛地叫个不停。
一个村里的年轻人刚到谢拂家院门口,狗叫声便在院子里响起。
虽然拴着,但那人仍只能在院外,不能进去,只好在外面朝着屋内大喊:“拂哥,我家要去市场买小鸡,我妈问你要不要。”
来人是谢拂回来第一天,碰上的那家人的儿子,这些天跟谢拂和村里人牵线,两人关系倒是比别人更熟悉一些,他佩服谢拂,对谢拂一口一个哥地喊着,有点自来熟。
在外面等了片刻,谢拂才出来。
“谢谢,我不买鸡,不过我想买一些种子。”谢拂边走边说。
而在他出来后,那一直叫的狗也停了下来。
谢拂轻而易举便将它牵走,乖乖跟着谢拂走的狗一点也没有刚才的凶悍模样,反而格外乖巧。
丝毫没有狼狗的气势,反而对谢拂吐舌头摇尾巴的模样看着像是哈士奇。
年轻人看得咋舌,忍不住感叹道:“拂哥,这狗还真听你的话,刚刚明明还那么凶我。”
“或许是我给他吃过骨头。”谢拂随口道。
不然说出去这狗是害怕他的气势,估计也没人信。
“那我下次也给它带骨头,它会给我摸吗?”那人双眼一亮,看着狼狗的眼里充满了跃跃欲试。
谢拂低头看了那狗一眼,后者缩了下身子,“会。”
谢拂拿了纸笔,将想买的种子都写在纸上,交给那年轻人后,又给对方送了两个包子。
本来年轻人不想收的,可迫于谢拂的气势,没敢拒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接了过来。
已经拿到手里的包子,也不好再给人,他只好拿着吃了,谁知刚咬了一口,之后就没停过,等他再次回过神,发现这两个包子都被吃光了。
明明吃过饭的,怎么还吃了这么多?
年轻人不由有些讪讪,一时挠头憨憨笑了,表情颇有些不好意思。
谢拂没在意,甚至没注意,把东西给对方后,就开始在院子里专门用来种东西的地方挖坑翻土。
那人走后,013才问谢拂:“宿主,你想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世外桃源?”
谢拂没回答。
013却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道:“应该会很好看没错。”
如果是原主,一定会很喜欢。
谢拂放下锄头,便有一阵较猛烈的风自林间拂过,刮在人身上,略有些刺痛。
秋日已尽,寒冬将至。
风意似乎都带着一阵肃杀之气。
谢拂站在院子里,四面八方的风皆越过并不算高的篱笆向他袭来。
他伫立在风中,像一棵挺立的大树,迎风而立,不动分毫。
013此时似乎才想起,问道:“宿主,你买的那些种子,冬天能种活吗?”
*
埋下种子,盖上薄膜,再搭个棚子,简易大棚便做好了。
谢拂转身倒了一杯上回送种子的谢进东送的酒。
只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比较低,谢拂喝了半瓶也只是微醺。
新买的电视里传来主持人播报天气预报的声音,炉子上温着酒,淡淡的酒香气四溢,沁人心脾,便是没再喝,也渐渐有些醉。
寒冷的天气中,温暖的环境更令人倦怠懒意,没有危险,不用任务,酒意微醺下,谢拂的精神难免有些放松,他微微眯眼,躺在沙发上,盖着被子渐渐睡去。
炉子上的炭没人添,炉火渐熄,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几回,直到彻底停止,谢拂都只是翻了个身,始终没醒。
在酒意的加持下,谢拂这一睡便从下午睡到了晚上。
天色由白昼到黑夜,微风渐起,拍打窗户。
等他再次醒来时,刚过十二点,时间已是半夜。
谢拂随手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却率先看到那几通未接来电,来电人上写着“董夫人”三个字。
原主继父姓董。
一般情况下,谢拂愿意接收原主的亲朋好友仇人对手,可在原主都想逃离的情况下,谢拂自然不会自作主张跟对方和好,做一对模范母子。
原主只是狠不下心,他敢自杀,却没有拒绝爱的勇气,哪怕这些爱里并非全然真心。
他没有,可谢拂有。
谢拂像是没看见一般,退出重新看了时间。
在看到已经是半夜时,他微微挑眉。
睡是不想睡了,他掀开被子起身。
可在被子刚掀开时,便感到一阵寒风从窗户吹来,将他身上的暖意尽数吹散。
谢拂看了眼火炉,见它已经没有炭火后,便起身走到窗边关窗。
手刚放在窗户上,他便感觉到哪里不对。
窗外……似乎白了些?
月光并不明亮,谢拂的视线也看得不太清,又吹来一阵比刚才还大的风,随着它一起吹来的,还有那片片晶莹。
轻打在脸上,还没感受清楚便已经融化。
像是天地间的迎冬赠礼。
是雪。
谢拂愣了一瞬,关上窗,转而从门口出去,打开门,他才看清门外的景象。
不过是几个小时,整个天地便似乎焕然一新。
新衣着身,银装素裹。
谢拂走进院子里,微微仰头望天,伸出手,那落在手心的片片雪花,还来不及蓄积,便被他的温度融化成雪水,不见踪影。
独留手心一片冰凉,似有冷风刮过,凉意彻骨。
下雪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谢拂立在雪中,片片雪花簌簌坠落,不消片刻,谢拂的头上、肩上,便积了一层薄雪。
鼻尖因为雪而冰冷,还微微泛红,谢拂却似乎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直到肩上雪色渐重,直到头上愈白,谢拂才有转身离去之意。
他轻轻抬手,似要将肩上雪随意拂去。
可在即将触碰到时,他耳边似乎响起一道迷糊软糯,又懵懂的声音。
“你、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