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淡岛千秋又做梦了。

这一次梦见的,依然是那似乎大到望不见尽头的层层日式门扉与庭院。但此时似乎是冬季。

冬日,天寒地冻。大雪簌簌地下着,院中的枯树上都积满了堆雪。

空气冰冷。

这次梦中的他,似乎长大了一点。身上依然是一袭单衣和服,已经长成少年了的白发男孩儿踱步在屋檐之下,表情平静。

路过一间和室时,那间和室的纸门并没有拉好。有两位侍女正坐在屋里,不知在缝缝补补些什么。门缝间,依稀流出了屋内琐碎的低声细语。

“……喂,你知道吗?辅佐龙彦大人的那孩子,真是可怜啊。”

“是那个绿色眼睛、老是不说话的支系那孩子吗?我听说那孩子的能力很出色,长老们都很满意啊。”

先前说话的那个侍女看了看四周,俯身压低声音:“哎呀!就是因为能力出色,所以才可怜啊。”

“这话你可别跟外面的人说。昨天玉子休息,主管就让我去给那孩子送饭。他作为龙彦大人的辅佐,居然住在宅子西侧的那间房子里!”

少年的脚步顿住了。

“西宅的那间房子……?真的假的?”

另一人也跟着压低声音,小声道:“那间不是原先的柴屋吗?我记得那儿破破烂烂的,小到连脚都站不稳。破破烂烂还透风,冬天乞丐都不屑睡在那里。”

“龙彦大人的辅佐,怎么会睡在那样的地方…?”

侍女吃吃笑了笑,手上缝纫的动作不停:“听大人物们说,那孩子的能力就需要受苦受痛才行呢!”

“虽然可怜,但那些大人物们讲,那孩子好像有点神异在身上,越是折磨他,族里的其他人就会越幸福呢!”

“啊?这……、他受折磨族人会幸福,难不成,他是什么被诅咒的秽物?”,另一个侍女露出吃惊又嫌厌的表情,“竟然是这样!那下次轮到我给他送饭菜的时候,我可得在里面吐两口痰才是。”

“嘘,嘘——小声点,可别让人听见了!”

门口的白发少年:“……”

他表情依旧,重新抬步向原先的目的地走去。在听到他人对自己的闲言碎语与贬低,他居然没有做出半点反应。

只是习惯了而已。

在这几年间,少年作为家中少爷未来的辅佐,虽然明面上地位有所提升,但流言蜚语与欺凌侮辱依然不断。

他作为大名鼎鼎的涩泽家的辅助系异能力者,在外早已声名鹊起,但在涩泽家中,少年却始终都是那个“不吉利”的“秽物”。

但好在——那位大人对他却不一样。

走着走着,目标的那间房间近了。白发少年屈膝跪下,脱下自己的鞋袜,低声道了句“失礼了”,这才拉开纸门进入了房间。

屋内俨然与屋外是两个世界。暖洋洋的地炉正烧着。满地的华贵绸锻胡乱地摆在地上,颇为壮观。有一白色长发的青年背对着他,正赤着脚走在绸缎间,轻垂红眸挑选着。

佣人们跪坐在一旁。

听见纸门的声响,长发青年头也不回地道:“去,把第二排的那卷白绸拿来。”

这语气与声调,更像是在唤什么小狗一样。

白发少年于是跪着用膝盖在榻榻米上行走着,将自己辅佐的那位大人所要的绸缎举起,手臂高抬,递到他眼前。

从头到尾,他始终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涩泽龙彦颦眉,指尖挑起绸缎:“……色泽暗淡,不好。”

“去,第三排第五卷。”

少年于是又跪着去取。但显然这一卷丝绸,也不得主人满意。

“第五排第一卷。”

“第四排第二卷。”

……

再次将手中的一卷银锻端起,白发少年的额前已经隐隐有汗水泌出。

轻抚着手中的银锻,涩泽龙彦满意地点头,从他的手中接过绸缎:“今日的训练怎样?怎么来的这么晚。”

白发少年抿了抿嘴唇:

“……照常。”

皱了皱眉,涩泽龙彦道:“下次,我再同那些老家伙说,你是我的所有物。就算是锻炼能力,也不能晚了每日来我这的时间。”

一旁的佣人们依然低着头,即使听见自家少爷用“老东西”这样的称呼大不敬地形容长老,也不敢出声插进这兄弟二人的对话。

盯着白发少年毫无表情的脸看了阵,涩泽龙彦思索片刻,低声道:“果然还是银锻好。”

“这银锻,正好衬你的发色。如果做成小褂,用松绿打底,效果或许会更好。”

……这是,要给他做衣服?

白发少年迷茫:“龙彦大人,这是……”

“你的新和服。”

涩泽龙彦弯腰,亲昵地用手捧住白发少年的脸,拇指蹭了蹭他的脸庞:“马上就是除夕,你我二人都要在拜年会出场。到时,还是得穿新衣才好。”

这话的意思,是要亲自为他做衣服了。

龙彦大人喜好设计衣服,私下里,少年总是见到他引针穿线的模样。

白发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

涩泽龙彦眯起红眸,捧起绸缎笑了笑:“起来吧。千秋今年长高不少,还得另给你量尺寸才是。”

“对了,你方才进门时,叫我的是……?”

“……哥哥!”

和室的纸门,将寒风挡在了门外。室内温暖如春。

今日,正是小寒。

*

凌晨,海上。

今夜的风似乎有些大。巨轮缓慢地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上。

青色客房之内,灯早已被熄灭。卧室的床边,一个人影垂头伏在床头,似乎睡着了。

从左胸处传来的痛意,让苏格兰朦胧睁开了双眼。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在发现这是自己的卧房后松了口气。转头,却看见一个毛茸茸的白发脑袋枕在自己床边。

是淡岛君,他居然趴在自己床头睡着了。

苏格兰不禁失笑。

……淡岛君的睡颜,这可真是少见啊。

苏格兰吃力地撑着身子,想要坐起身来,却在扯到胸口处的伤口的时候皱了皱眉,压抑不住地轻轻痛呼出声。

那发子弹,打在了苏格兰左臂与胸口之间的位置,离心脏仅有小段距离。枪口早已被人清理消毒干净,又用雪白的绷带缠好,细心地包扎着。

一双手托住了苏格兰的后背,缓缓将他扶起了身,让他靠着床头的软枕坐好。

苏格兰长呼一口气,转头温柔地笑道:“谢谢你,淡岛君。”

“现在情况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淡岛千秋:“……那个侍应生被波本放倒了,现在被关了起来。”

“见崎先生身体不适,要我和你传话,交易的事情明日再议。”

用自己没有受伤的右手摸了摸淡岛千秋的头,苏格兰轻声道:“那就好。”

“你呢?淡岛君,你有没有受伤?”

淡岛千秋不说话了。

未点灯的卧室内,只有窗外的月光倾泻进来,在白发青年的侧脸上渡了一层柔和的银光。他垂着自己翠绿色的眸子,抿着嘴唇,半晌才回复道:

“……我没有受伤。”

苏格兰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当时看到淡岛君你被挟持,我还在想万一淡岛君你要是受伤了,我该怎么样呢……幸好,幸好你平安无事。”

苏格兰:“说起来,波本呢?淡岛君,你有没有看到波本……”

苏格兰:“……淡岛君?”

白发青年定定地看着他,绿眸中满是不解、困惑、迷茫。

半晌,苏格兰听见他说:

“苏格兰,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被他这么认真地注视着,苏格兰一愣:“当然了,请问吧。”

淡岛千秋抿了抿嘴唇:

“我们……无亲无故,既不是家人,也没有雇佣关系。所以,为什么——”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舍身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