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案子,涉及党政,就变得复杂起来。
就像父亲委托的这个案子,从卷面上来看,就是普普通通的诬陷案。
证据确凿,兵部侍郎邱虎并没有和杨氏通奸,也没有谋害杨律。只要把指使别人做假证的袁杰,以及受贿作假的张贤都抓起来就行了。
但是,偏偏这个案子麻烦就麻烦在,都察院和刑部都已经审核过了。一旦自己翻案,等于打了他们的脸。
刑部是因为刑部尚书的位置空缺了很久,那里的侍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稀里糊涂就给判了,也没进行细致的分析。
而都察院则更简单,因为诬陷邱虎的袁杰是滕王一派的人,而都察院上上下下都是滕王的人。
所以,他们肯定帮着袁杰,说不定,他们事先早已经串通好了。
最棘手的是,现在的大理寺。目前除了自己和房可可,没有任何人是自己一方的。自己一旦提出翻案的要求,一定会被属下刁难。
这一夜,韩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他想了一个好的办法。
他暗中让仵作张贤到大理寺击鼓鸣冤,理由是有人故意行贿。
然后房可可在装模作样地,假装不认识地,去赶张贤到开封府去鸣冤。这个时候,张贤就哭天喊地,说开封府、都察院和刑部的官员都收了银子,不受理这个案子。自己稀里糊涂收受了贿赂,多么多么冤。
然后再发挥房可可喜欢表演的天赋,故意羞辱张贤,让两个人假装大打出手起来。
房可可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摔桌子打椅子的,那张贤也表现得极为出色,就仿佛真的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农夫一般。
这样,就把大理寺其他办公的人员都引了出来,围观这一对活宝。
任何案件,一旦上升到官员受贿,就不再是小案子了,特别是自己所在的辖区官员有不法行为,按照《大周律令》,可以越级投案。
韩通坐在公堂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对活宝表演。这个时候,大理寺的官员已经把围了两人整整一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韩通心想,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他一挥袍袖,走到两人面前,高声喝道:“来人啊,竟然敢在大理寺喧哗,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
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开庭审理。
在公堂上,张贤把韩通昨夜教给他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表演了一遍,大概就是说袁杰指使自己伪造验尸结果,让自己诬陷邱虎和杨氏。
顺理成章地,从受贿案引出兵部侍郎通奸案。
大理寺少卿魏凡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这新来的大理寺卿,是想给邱虎翻案啊。
这可有点难办啊。他给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会意,急匆匆地就出去了。
紧接着,他站出来,对韩通一行礼,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意思是这个案子已经结案,没有任何的冤假错判,犯妇和邱虎罪名确凿,暗中通奸,谋杀亲夫,按《大周律令》,杨氏应该寸磔,而邱虎也要开刀问斩。
其他的大理寺官员,一见带头的出来说话,也都站出来,纷纷附和。
好家伙,全场除了房可可,没有人支持他。
一个老板受理的第一个案件,所有属下一起站出来反对,可见韩通面临的环境是多么凶险。
然而韩通微微一笑,说道:“袁杰、张贤都是在衙门里工作的,虽然不算官,但是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行贿受贿,山陵骤崩,我们理应事无巨细地为大周尽心尽力,死而后已。这案子虽然小,但是我也一定要接。”
紧接着,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发出一声轰鸣的巨响。
这一下子,把所有人着实吓了一跳,他们想要反驳,奈何文采水平不够,而且,任何事情只要上升到道德的层面,就会超出法律的束缚,让人无可辩驳。
没办法,他们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韩通命人把犯妇杨氏和邱虎带上来。
韩通一见两人,只见那杨氏面若桃花,肤如凝脂,确实是一个美貌的少妇。只不过她穿着囚衣,浑身都是血痕,呆呆地看着地面,双目无光。
那邱虎虽然昂首挺胸地站立着,但是他的脸上,身上都是伤口。
两个人对官都彻底失望了,所以缄默着,没有任何的哭喊。
看来,两个人真的有屈打成招的痕迹。韩通更加坚信了,他们两人是被人诬陷的。
韩通又重新审问了一遍杨氏,杨氏抬起头,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哼了一声,说道:
“审什么?狗官,快用刑吧。”
旁边的大理寺少卿一听,杨氏污蔑官员用刑,当即气得要跳起来,打杨氏的嘴巴,幸亏被韩通及时拦了下来。
韩通又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一遍杨氏和邱虎,杨氏见韩通不与其他官员同流合污,眼睛中当即放出希望的光彩。
她看到了翻案的曙光,一旦成功,那么她就可以挣脱无间地狱,而不用受凌迟之苦了。
她哭哭啼啼地将自己夫君是如何生病,邱虎是如何帮助他们,夫君如何离世,他们又是如何被人诬告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她的话,把整个开封府、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的审理结果,全部推翻了。
那些大理寺官员被琵琶打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不能马上冲过去,掐死杨氏。
韩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审问了一遍邱虎。
邱虎本是陇西汉子,三十多岁,早年便在太祖郭威帐下为将,领兵打仗,骁勇善战。他虎目含泪,似有无尽的冤屈。
因为这个案子,他官职被剥夺了,仕途完了,家也散了,可以说,袁杰一个人毁了他的所有。
他义愤填膺地将自己如何好心好意帮助杨氏一家,如何又被袁杰构陷,都讲了一遍。
这是一个精心舍弃,构陷他人,又屈打成招的冤案。
最后,就是两个证人的审问工作了。
那杨氏的婢女一看这架势就吓坏了,她哆哆嗦嗦地将杨律去世当晚,她如何看见邱虎和杨氏通奸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只不过,她说当夜她十分害怕,所以只是点破了窗户纸,才隐隐约约看到邱虎趴在床上,但并未见到杨氏。
她的供词杨氏和邱虎都一口咬定不承认,婢女一听,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当时太晚了,所以自己迷迷糊糊的,也不是记得很清楚。韩通点了点头,这样的证词是值得怀疑的,也许婢女真的记错了也不一定。
最后,就是审问本案的原告,袁杰了。
袁杰一脸不屑地看着新来的这个大理寺卿,哼了一声,说道:“毛都还没长齐呢,就来审问我?”
韩通走过去,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那袁杰一吃痛,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韩通面前。
韩通面目狰狞,如同凶神恶煞,询问起袁杰来,那袁杰便将事先编造的供词,又滑稽地表演了一遍。
杨氏和邱虎如何在柴房干柴烈火,如何云雨,都讲得有模有样,好像真的似的。
韩通冷笑道:“敢为你,现在是什么节气?”
袁杰呵呵一声,说道:“大寒啊!怎么了?韩大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韩通笑道:“你也知道是大寒啊,就算杨氏和邱虎通奸,会在一个冷得冻手的地方私会?要找也要找一个温暖的房间吧。真的是,做假证都不会。”
“来人呐,给我打。看他还说不说。”
两个小衙役把袁杰按下,就要打板子。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当朝司空臧伟尔,带户部尚书娄志强,吏部尚书王玉甫,礼部尚书李建彬走了进来。
霍,好大的阵势。
臧伟尔一进来,便冷笑一声,说道:“太师好大的官威啊,竟然敢私自用刑。我和三位大人就要看看,你怎么给这个案子翻案。”
韩通叫苦不迭,心想,这回可麻烦了。自己是三公,对方也是三公。而且对方手里有三个尚书,滕王的势力真是太大了。
就在他踌躇不前的时候,他的父亲,当朝兵部尚书韩士聪走了进来。
看见父亲亲自前来支持自己,韩通又燃起了希望。
他对袁杰说道:“你不承认,是吧?好!”
说着,韩通从袍袖之中拿出一叠单子,说道:“这是我的属下,连夜在慈浩堂查到的邱虎购买药品的清单,他买的每一味药材,都是药店当场熬制,而且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上面,并且和当日在杨律家里找到的半碗剩药,完全对得上。请你,这你如何解释呢?”
说着,韩通将那一列清单甩在了袁杰的脸上。
袁杰拿着那清单,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一开始脸上是怀疑的神色,然后就变成了羞愧的红色,最后是惊恐的白色。
此时,他已经风声鹤唳,大脑完全不能运转,他一激动,便把那清单往嘴里塞了起来,企图毁灭证据。
这一下,不光是韩通,就连陪审的司空臧伟尔和三位尚书大人,都被他的蠢猪行为惊得面无血色。
已经不需要在审理了。
杨氏和邱虎当庭释放,而袁杰因为诬告他人而被收押,而张贤也因为受贿做假证被大理寺拿下。
韩通看着滕王忠诚的手下们想要反击,却有一个个无从下口,心中大为畅快。
而韩士聪见儿子如此能干,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才怪。
傍晚时分,被释放回家的邱虎,背着行囊,从自家院子中走出。他关好门,又深情地望了一眼对门的杨家宅院。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征程。
他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一个人去往遥远的边疆,改名换姓,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在幽深的小巷中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名少年,正坐在高高的屋顶,背着夕阳,提着酒壶独酌着。
温暖的夕阳洒下金色的阳光,在少年的轮廓上勾勒出一道金边,黑暗中,看不清少年的脸,只是觉得他黑黢黢的影子里,有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邱大人,这是要去哪啊?”
邱虎一听那少年的声音,不禁颤动了一下,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师啊。我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独自一人去边疆,到军旅去,为大周效力。”
“邱虎承蒙韩士聪大人的厚恩,不能亲自登门拜别,还请太师帮忙转告令尊一声,就说邱虎感激尚书大人提拔,这等恩情,终生难忘。”
韩通嘿嘿一笑,说道:“不用我转达,他就在你的后面。”
“什么?”韩通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来,赫然间看见韩士聪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恶狠狠地看着他,眼神之中充满了嫌弃和失望。
韩通一仰头,喝了一口酒,从房顶一跃而下,落在了邱虎的面前。他拿着一份药品购买的清单,问道:“邱大人,请问你可知道这生甘草、炙甘草、藏绵芪、升麻四味药放在一起,是什么药方吗?”
邱虎一听,吓得颤颤巍巍,向后连退了两步,说道:“不,不知道,大人问这个干什么?”
韩通:“干什么?这可是记载在《刘涓子鬼遗方》中的迷魂汤。你会不知道?”
邱虎被韩通逼到墙上,他摇了摇头,浑身上下出了一层白毛汗,说道:“真不知道。”
韩通突然咆哮道:“那么,为什么在你二十八次购买药物的时候,却偏偏有四次偷偷加入了这几味药,而且都没有和治肺病的药一起熬制,而是被你单独带了出来?”
“你分明就是事先掌握了这个可以让人麻痹昏睡的药方,然后通过购药之便,偷偷将这四味中药藏匿起来。”
“杨氏是你的对门,你见他貌美如花,你便心生爱慕。这一次她夫君生病,你便可以假借帮助的名义,多次去府上探望,期间,你暗中向杨氏表明心迹,但是却遭到拒绝。你求而不得,于是便暗中谋划着,用迷药将她迷倒,再行不轨之事。”
“杨律死亡的当晚,你哄骗杨氏喝下了迷魂汤,她便在房中沉沉地睡去,终于,你如愿以偿。所以,那个婢女并没有做假证,她看见的,正是在房里行凶的你。
“只不过,你并没有像袁杰污蔑的那样,用慢性毒药杀死杨律,但是,**妇女,却是不争的事实。”
“邱虎,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在韩通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在韩士聪冷峻坚硬的目光中,邱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他哭着承认了自己对杨氏犯下的罪过。
原来那邱虎和杨氏本就是同乡,当年没参军之前,还有过一段私下里的恋情。但是后来当他回乡时,发现杨氏一家已经搬走,而杨氏的父母已经作主将她嫁给了杨律。从那以后,他多次暗室杨氏,想要重燃旧情,但是都无奈被杨氏拒绝,终于,在杨律去世的当晚,他失去了理智,犯下了过错。
只不过,他没有杀人,只是犯了淫亵妇女之罪。
韩通之所以没有当庭翻案,是因为当时滕王的党羽都在现场,一旦案情翻转,很难保证他们不小题大做,把案件上升到党争的程度。但是,他也必须还杨氏一个清白。
邱虎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在被大理寺的衙役抓走前,他讲一张公验。
邱虎说,这是他无意中发现的一张有问题的公验,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呈递给尚书大人,便被抓入大牢。
韩通一眼便看出那张公验是伪造的,而伪造之人,很有可能来自南平国。
此人伪造手段之高明,令人咋舌。公验上说他是一个商人,进入汴梁城,带了四大车新鲜果蔬。
但是,此时此刻,大周和南平势同水火,他根本就不可能从南平运水果过来。也就说,那四辆马车上实际的货物是什么?不得而知。
突然,他感觉到一种不好的预感。
十日之后,便是元宵灯会,倒是整个汴梁热闹非凡,人山人海。他一定要快速地把这个南平商人找出来,不然,到时候一旦出事,后果便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