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星移物换。
碧天如水间时而浮云飘悠,时而乱云飞度,别离一时,又相聚一时。
就好像人世一般,缘尽自然散,缘满自然到。
老天爷就像一个残忍的顽童,将人视作玩偶傀儡,并将他们的命运任意捉弄、支配,凭心而定,反复无常。
就好比岑夫崖,七年前他离去之时任性洒脱,悄然无声,七年后的今日他又回来的寂寂寞寞,风尘仆仆。
三花庄里都是百岁之身,故而三花庄的夜从来都是静谧得令人压抑。
今夜也同往日的深夜一样悄悄降临,从未因为岑夫崖的离去或归来有着任何不同,地上投下一缕轻柔的月光,给平静祥和村子笼罩上一层月白色夜纱。
一个孤寂颓靡的身影像幽灵一般蹑步无声,慢慢向着岑家院落方向蹒跚行去。
他身影佝偻且颓丧,脚步迟缓拖沓,投影在地上的影子也随着他的身体一同摇摇晃晃,狼狈自丧,好像一具行尸走肉般迟滞麻木。
离家七载,他曾经那么义无反顾地离开面前这个熟悉的屋舍,贪婪的奔向外面更高远的世界,不想丧失了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利。
然而当他置身其间,被卷入浩荡的洪流里陷入翻卷的漩涡,才知道即便自己会游水也无力挣脱,根本抵御不了大浪来时呼啸灭顶的力量,只能顺流而下,任由命运将自己驱往不知名的彼端。
周遭黑暗无比,自己只是游走在其间的一个孤魂,弱小且贫乏。
故而嗒焉自丧的他还是回到了这个熟悉而温暖的地方,久寂的情愫潮水般浸润着心田。
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屋,想要投入妻子柔软且永恒的怀抱,那是他在外漂泊七载深深地眷恋。
可是他忘了,自己已经沦为一个红尘孤客,那一头长而蓬乱的头发半遮半掩着满是污垢的脸孔,在黑夜里如同鬼魅,足以吓坏每一个被他靠近的人,更何况是一个温柔敦厚的女人。
呀——啊啊啊啊————
果然,一声惊惧尖利的女人嘶喊求救声回荡在阴沉沉的夜晚。
“娘!!!”
岑长生应声冲进门来,随手抓起一根门挡便往那个闯入门来、来意不明的鬼魅拼死一斗。
“是我!长生是我——”
岑夫崖一边抱头护着自己,一边大声疾呼,一双布满伤痕的手不停的在空中胡乱挥舞。
“是谁也不能半夜闯入门来,说!你有何企图!”
岑长生棍指来人,将身体挡在沁氏身前,死死护住母亲。
屋外闻讯而来的邻居们,乱哄哄地朝向岑家屋舍聚拢,手里各自拿着镢头、铁锨,即便已是年迈垂老之年,盛气依旧不减当年。
“夫崖!我是夫崖!长生,我是你|爹啊!”
“我爹?”
岑长生已经高扬过头的长棍突然停滞在半空,警惕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
“长生,是你爹!他是夫崖——”
黑暗之中,沁氏还是最先认出了自己的丈夫,即便他已经消瘦不成人形,即便他浑身脏污,臭气熏人。
沁氏越过女儿,一头扎进岑夫崖的怀里,别过头去将自己的脸颊深深埋进丈夫的胸膛。
“夫崖,这些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何将自己照料得如此憔悴清瘦?”
沁氏这个温柔的女人,从来不懂得去苛责,只会用自己真真切切的温情去默默关爱着丈夫和女儿。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
岑夫崖泣不成声,将面前的女人紧紧揽入怀中。
尽管不再年轻,尽管岁月残酷地在女人平滑细腻的脸上磨砺出凌乱的皱颜,但她从不去过多矫饰自己的容颜,反而将更多的支持和照料统统给了家人。
她只会一味默守等待,且从没有半分埋怨。
从前岑夫崖被拉去充军,一去便是二十余年杳无音信,她在等;七年前岑夫崖遁绝红尘,尽断尘缘,她依然在等。
“爹......娘......”
岑长生心柔落泪,她不禁为父母之间沉默却深厚的感情而感动,如山如火,沉重而又炽热,更像一杯温水般相濡以沫。
岑夫崖涕泪交垂,他看向女儿,如今她出落得落落大方,已长到岑夫崖的肩头高。
“长生......”
岑夫崖将女儿一同揽进怀里,感受着来自妻女的宁静舒心。
窗外月色溶溶,一家三口共同享受着当下的幸福美满,其乐融融。
门外赶来救急的村民们一见之下,也是感慨良多,打头阵的穆老汉悄摸摸地转身退出门去,识趣儿地将邻居们驱散,将平和恬静的空间留给这一家三口。
于是在这个冗长的黑夜里,让三颗心重新碰撞在一起,暖意滋长,但此时谁也料想不到,老天如此喜欢捉弄于人,又会为这一家三口以及整个三花庄织就了一张怎样命运。
......
岑家三人稍安,贤妻沁氏便和女儿长生一起为岑夫崖烧水沐浴,洗净他一身风尘和刺鼻泥垢。
沁氏一边为丈夫洗刷身体,一边为丈夫剪掉满头打了结的乱发,大概是长期留宿野外的原因所致,他的乱发间夹杂着零星草叶乱屑。
褪尽衣服的岑夫崖瘦骨嶙峋,一副皮包骨头,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似乎一阵风吹来都能将他卷走。
从岑夫崖换下来的破衣烂布里,沁氏依稀可辨认出,那是七年前他舍家而去时所穿的衣裳,如今七年已过,岑夫崖的衣服竟然从来不曾换下来过,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即便洗澡水换了一遍又一遍,也只能洗净附着在岑夫崖身体表面的灰尘,却洗不净他沧桑褶皱的心。
沁氏心疼地悄悄抹去眼泪,虽不知丈夫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只要他不想说,沁氏便不会主动去问。
岑夫崖憨笑着陪着笑脸,目光左看右看,追随在妻子身边,不曾有一刻挪开,直看得沁氏有些害羞不自在。
沁氏用手肘蹭了蹭自己的脸颊,难为情道:“长生如今都十七岁了,都是老夫老妻了,你这般瞧我,反而让我有些不自在了。”
岑夫崖孩童一般痴痴地笑着:“好看,你还是同我们新婚时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