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万物多奇事,秦寰宇这尊万年寒冰竟然融化,主动要同陈朞私下相谈,看来是有真心之论,陈朞自然不可辜负。
陈朞神会心契,悠然道:“好,去何处,你引路。”
“哥——”陈胥忧形于色。
“陈胥,你先回玄霄寝殿去,我与秦宫主去去便回。”
“可是,哥——”
陈胥躁踱不下,不放心地去瞧穆遥兲,只见他也神安气定地对自己点头,示意陈胥不要担心,想来二人之间应当不会有何冲撞之事。
陈胥乖顺点头道:“那哥,秦、穆二位宫主早些歇息,陈胥暂先告辞。”
“去吧。”
陈朞轻抛袖口,目送弟弟离开,又转身面对秦寰宇,高挺颀长的身躯略一侧倾,沉肩展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请吧。”
天幕沉沉,春夜微雨,时下时停,陈朞爽朗清举和秦寰宇走在一处,清寒幽邃不沾半分俗气,雨水淅淅沥沥冲刷开尘蒙已久的心扉,
月光落在秦寰宇那张雕塑般的脸上,显得更加英朗英挺,俯仰之间冷傲孤清,散发着傲视天地的强势之气。
两个深情爱慕着同一个女子的大男人,冒雨于月下漫步闲庭,这样的氛围着实令陈朞自觉怪异,想必秦寰宇也是一样的感觉。
若不是因为揽月只可能属意于他二人之一,以陈朞和秦寰宇的宏阔襟怀,严气正性的品行,定然惺惺相惜,相知相融,没准还会结为挚友。
只是可惜,也许就是这份共同的心性和偏爱,让他们冥冥之中衷情上同一位女子,死心塌地,不改初衷。
天意从来高难问,缘起缘灭,缘浓缘淡,薄唇微微上翘起一丝弧度,嘴角付诸一笑。
陈朞突然感觉到这种缘分剪不断理还乱,滑稽可笑。
春风寂寂,夜寥寥。
陈朞耐不住好奇,率先打破沉默,问道:“你是要问我地窖里那副画像之事,还是我和揽月指腹为婚之事?”
疏星残月,秦寰宇挺直的鼻峰在光线下轮廓分明,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只听他淡淡道:“都不是。我对单文孤证的捕风捉影之事毫无兴趣,地窖那画上之人虽长相相近,却并非是她,我本就不是一个好管闲事之人。”
“哦?”
陈朞霁月风光身姿浩浩,收手缚于身后,仰面自嘲道:“如此说来竟是我自己患得患失,斗筲之器,气量狭小了。”
言罢,陈朞磊落不羁,侃侃而笑。
秦寰宇双眸漆黑流影如潭,深不见底,他并没有随着陈朞而笑,而是转看向陈朞,瞳孔里散发出不可捉摸的寒光。
“我希望你能在将她带出?鼓学宫以后,高飞远遁,暂且带去你天枢台去避险。”
“什么——”
陈朞的笑声骤然歇止,惊诧地回望秦寰宇,试图以摘星术探究他的内心。
“你莫要多此一举。”
陈朞的心思一下便被秦寰宇戳破。
“你是在说笑吧,你难道会真心希望我将她带回玄霄派去?”
“换作往昔自然不会是真心,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月儿的安危为首要。月儿气血亏虚不可御剑,若和衷共济之时,助她逃出?华派的掌控,栾青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已经同阆风派撕破颜面,他定会沿途追去阆风山。”
“我懂你的意思了,阆风位于西北,而玄霄位于西南,任栾青山如何筹谋缜密也断然不会想到揽月竟会南辕北辙,往反方向逃遁。”
“当然,这也并非万无一失,我等仅知?华派勾结了洪涯和君山二派,但其他门派是何动向还两说,一切要看你们玄霄是否不畏暗礁险滩。”
“哼。”
陈朞似笑非笑,冷嗤一声,说道:“不愧是你秦寰宇,心思缜密。你也休要试探我的决心,我曾说过不惜一切都要护住她,便一定能做到。”
秦寰宇眸光冰冷道:“继陈膡掌门之后,你乃玄霄百世一人的不可多得之才,江湖素来传闻你陈朞抱诚守真,恪守不违,故而我放心。”
“难得你秦宫主开口夸赞于我,这才当真是千载难遇。”
秦寰宇并不在意陈朞的揶揄,继续冷然道:“明晨我会告知遥兲,若遇危及时径直向北行,将追兵引开,毋需拼死力敌。”
秦寰宇这番赤诚之言里,总有些什么莫名的东西在,令陈朞悬心不安,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陈朞眉心微微皱着,反复琢磨着秦寰宇话里的一字一句,猛地抬起头来冷声高然道:“那你呢,为何如此详尽的计划里面没有你?”
秦寰宇眸光微深,自若道:“我断后。”
“你方才还说,不知栾青山连横合纵伙同了几多门派,你要断后?!就算你有擎天驾海之能,也不可能以一己之身,鏖战百派。”
秦寰宇眸色幽幽,一丝温情掠过,和缓道:“照顾好她,替我。”
陈朞恼怒,冷厉道:“秦寰宇,你这是何意?!你是没想活着离开这里对吧!我告诉你,就算我陈朞衷情于她,也断不需要你来假意谦让。”
秦寰宇清淡道:“我也未必一定会死。”
陈朞周身一震,心如芒刺在背,秦寰宇话里话外都像是在对自己交托遗言。
陈朞思索片刻,有意试探道:“那你在脱身后也往我玄霄派来,我玄霄又不是蜗舍荆扉,加你一人便容不下了!”
“她有你在身边,我便不操心了。若是能顺利摆脱栾青山一应,我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且必须马上。”
陈朞讶然道:“和你们四人的身世相关?”
“是。”秦寰宇回应地坚定而冷漠,不容旁人置喙。
“这么重要吗?比她还重要——?”
“是。同等重要。我想要回到哪里,并不仅是要弄清楚当年被师父抱养之事,也是为了弄清腹下的炙热真气是何物,缘何而来。”
陈朞悚然大惊道:“什么?!那薜萝林里操控你心神的那炙热魔物,不是因枵骨符所致吗?枵骨符现已清除,为何还要探究。”见秦寰宇沉默着,面色幽深,意味深长。
“沉默”是一种独到的处事方式,人多半信不由衷,遮遮掩掩。
故而当一个人沉默的时候,定然表露的方是肺腑衷肠,只是鲜少有人能够探知。
陈朞才智非凡,蹙眉洞悉道:“难不成......你体内那魔物依然存在?”
“......”
陈朞回忆起薜萝林里钳制住秦寰宇的那一刻,穆遥兲似乎是给他服下了什么东西,于是问道:“薜萝林那日,穆遥兲给你服下的是何物?”
“......”
回应陈朞的依然是压抑和沉默,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陈朞懂了,今夜的秦寰宇突然间对自己吐露赤诚,实则就是为了交托后续之事,只因秦寰宇唯恐不能再参与其中。
“你这是要寻死?还是说你已有何预感?今夜自藏回阆风寝殿的路上,你和遥兲不断去看月亮,难道是与你体内那魔物有关?”
见秦寰宇沉吟不语,陈朞已司空见惯,反正本也没有期待他肯自己说出来。
于是陈朞审思明辨,推断道:“如果这炙热真气周而复始,循环而现......我记得薜萝林那夜是......”
陈朞太太太过于聪明,闻一而知十,秦寰宇索性直言道:“朔日。”
“对——!朔日!”
陈朞转而震惊道:“这魔物在你体内多久了?每个朔日都会如此吗?”
秦寰宇淡漠直言道:“许久。只是愈加难以抑制,直到遇到枵骨符的催化,方被占据了心神,不能自己。”
秦寰宇提及此事心安神泰,外面完全瞧不出丝毫起伏,这反而给人一种压迫感,令陈朞脊一寒,背后面冷汗涔涔。
难怪秦寰宇总是片言只语,原因大概就在此了,朔日里带来的折磨如此巨大,是他有口难言的,索性不说。
难以想象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零敲碎受,秦寰宇是怎么熬过来的。
“揽月她知道吗?”
秦寰宇神色微顿,阴郁地略摇了下头。
陈朞面色僵硬,怔怔问道:“你果然是已抱有寻死之心,包括薜萝林里那夜?!”
秦寰宇仿佛卸下防备般双肩一松,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自我嘲讽道:“修仙人已有凡心,若能生,谁愿求死。只要腹内那物尚在,我活着,就如同在她身边安放了一枚动荡摇摆的震天雷,日月变幻不定,危如累卵。若是换作你,可愿如此。”
“哼——”
秦寰宇对自己如此直言不讳,陈朞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俯首面朝下,发出一声模棱两可的冷嗤。
“所以,你就自以为是,不顾她如何感受,将她硬丢给我吗?”
陈朞因秦寰宇的刻薄寡思而窝火憋气,感觉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颤,这份不平则鸣为的不是陈朞自己,而是替她。
暗牖空梁,秦寰宇垂首不语,似是有意将自己隐藏在幽暗昏濛的廊下阴影里,不想令人捕捉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