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揽月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的看向阿宁身后的槐月,揽月知道,阿宁虽像是在讲一段外人的故事,实则他和槐月便是故事里的那对龙鱼族的姐弟。
揽月一直以为槐月是哑女故而不能发声,没想到竟是被人割去了舌头。难怪槐月的哭声与哀嚎皆像是由腹腔当中歇斯底里迸发而出,而且行凶者竟然还是一个本该无欲无求、超然物外的修行之人。
揽月蹙眉看向槐月,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在腹内翻腾,想说些安抚劝慰的话,又知槐月已死,言语轻薄毫无分量,于是这话刚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空留苦涩。
揽月目光神色的变化,阿宁尽收眼底,从她的目光中阿宁能够确定,她真的能看到槐月,而槐月的鬼魂也应该真的就在阿宁身边。
阿宁的心如同被锉刀割裂,伤口被残忍的暴露出来。当然刽子手正是阿宁自己,阿宁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应该早已麻木,没想到为揽月讲述的时候,疮痍弥目依旧脓肿难消,悲恸流出,洒落一地哀伤。
阿宁泥塑木雕般僵直的望向揽月看向的地方,那里应该就是槐月鬼魂飘荡的空中,而阿宁却看不到她。
阿宁感觉视线犹如蒙尘,似有乌云遮目,有种入坠黑洞的感觉。鼻腔酸楚欲喷,眼泪想要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阿宁紧攥着双拳抽搐着仰天咧嘴狂笑,不停地大笑、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即将喷发的眼泪。
阿宁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这个月白色衣衫的少女面前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难道是她能看到槐月鬼魂的缘故吗?
阿宁止住狂啸声,平息住情绪,接着讲着那对姐弟的故事道:“故事如果只是截止至此,似乎也不是太过糟糕。就是因为姐姐的一味善良隐忍,魏希夷反而愈加变本加厉,几乎每日入夜都要到姐弟二人的柴房里笞杖备至一番,剑树刀山的地狱之刑也不过如此了罢。发展到后来,魏希夷已几乎不再提供给那对姐弟任何吃穿用度,白日里使唤姐姐做工,姐姐尚是豆蔻年华便已手足重茧,深夜里又百般折磨,只为了知道避水珠的下落。不过姐姐从来都不哭,无论如何神劳形瘁,负屈衔冤,弟弟也从未见过姐姐流泪,那时龙鱼灭族之灾带来的冤屈仇恨尚未散去,又平添了老道姑的折磨,眼下弟弟尚年幼,离开草菴也许就是死,姐姐叩阍无计只得继续负屈保全。魏希夷丧心病狂发下誓言,只要一日不得避水珠,就会夜夜鞭笞姐姐直至死。”
揽月垂眸,流纱长发飞泻下来遮住她的额前面容,如阴云遮住了她盈溢眼泪的双瞳,几乎就要落下雨来。为人者终究一死,修仙习道者亦会仙逝,只是比凡人来得晚一些或再晚一些而已,死亡是每个人此生的结局,可是每个人通往死亡的过程又是不同的,虽然阿宁故事里姐姐的结局揽月已知,但过程实在伤心惨目,不忍想象。
阿宁语歇片刻,待揽月情绪暂缓后,继续讲道:“直到有那么一日,天空中传来雷鸣轰响,如耸立的山峰瞬间坍塌、天玄地动,遍布红霞,一道殷红的光束自北往南划破天际而去,卷起天上红霞似血浪一般涌向南方,然后怪事开始频增,其中关系到姐弟二人的,便是城中祖庙的频频大火。”
揽月想起自己在墉城的听闻,问道:“听闻槐月去做了祧庙的守庙人,因守祧庙殚精竭虑而死。”
阿宁冷哼一声,悲楚的眼神针尖一样刺向揽月,阿宁说道:“守祧庙不假,你不是能看见她吗,若是只是守祧庙而已,又何至于残尸败蜕,支离破碎。”
揽月将眼光投向槐月飘浮的鬼魂,白色的浮游蝇蛆在尸体上揉动。
槐月的嘴巴张的很大,自从阿宁说过后,揽月发现槐月果然是没有舌头的,两只缺少了眼瞳的黑洞阴森森的看着阿宁,异常凄凉,似乎死前受过巨大的痛苦。
阿宁道:“自打老道将姐弟送进草菴里避世躲藏已有数年,魏希夷碍于外人眼光虽说是夜夜对姐姐雪压霜欺,但终究不敢太过分,毕竟白日里还得遮掩面目、佯装慈眉善目的得道之人,而多年以来不曾从姐姐那里得道避水珠的下落,早就失去了耐性,魏希夷早已想再使些更加狠毒招数却寻不得机会,如今机会终于到了。后来大火不止,殃及百姓,百姓衙门皆到草菴里去请老道姑做法祈福,消除灾祸。老道姑心怀不善,转念便将姐弟二人送进了祖庙里看守香火,日日夜夜不得休憩,实则是她变本加厉的折磨。”
“魏希夷将姐弟二人关进了祖庙,将一根长麻绳抛过庙梁撘在梁上,麻绳的两端各系在姐弟二人的脖颈处,这是魏希夷想到的新主意,她见以鞭笞姐姐的办法逼问避水珠的下落不成,便想以弟弟的命来胁迫姐姐。姐姐跪地呜咽哀求魏希夷,没想到膝盖刚落地,麻绳那头的弟弟便被悬空吊起在祖庙梁上,也就是说,姐姐一旦松懈,以姐姐身躯的重量就足以如撬杠一般将弟弟吊死于庙梁。”
揽月惊呼出来,惊恐地看着阿宁和槐月,天呐,这姐弟二人竟然有此遭遇。揽月瞬间思索,惊呼道:“所以!所以墉城所传说中的守庙人不眠不休坚守的那十四个昼夜实则是......”
“没错!实则是姐姐不敢合眼,站立庙中整整十四个昼夜,姐姐但有分毫松懈便会令弟弟脖颈分离挂死梁上。”
“那你呢,槐月不能呼救,你也不能呼救吗?”
阿宁孤独绝望的瞟了揽月一眼,无尽的落寞悲伤,记忆中祧庙里的那个画面原本已埋藏在心灵深处,如今浮现回来,阿宁知道,其实它永远不可能被抹去。
阿宁压抑自己道:“你怕是已经忘了祖庙所处九水湖环抱当中了吧,只有一道枫曲桥能通往岛上,任弟弟如何呼救哭嚎也不会有人察觉,况且城民皆知庙中常遭莫名大火,也不会有谁人愿意靠近,索性将桥封死,魏希夷安心到连封嘴之物都省却了。弟弟整整哭嚎了两日,不见有任何人来施救,有时站累了,姐姐便踮起脚尖方能让弟弟蹲下一点、歇息片刻,若是再累了,姐姐便只能昂着脖颈窒息憋气,方能让弟弟再躯身歇息一分。弟弟哪里懂得那么多,受不住折磨便开始哀求姐姐将魏希夷所图之物交出来,这也正是魏希夷希望达到的效果,可姐姐说不出话来只是哀嚎,憋忍难耐的时候,呜呜咽咽却落不下泪来。弟弟不明白,避水珠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姐姐竟然哪怕眼见弟弟一同受此折磨也不肯交出,但是现在他明白了,姐姐不是不肯交出避水珠来,而是连姐姐也不知道何为避水珠,它又在何处。”
“就这样吃喝屎尿皆在一处,还不得屈膝舒缓的日子又过了七日,弟弟已体力衰竭不支瘫软下去,姐姐只能强忍着脖颈撕裂之痛翘首以让弟弟得以喘息,自己却气咽声丝、窒碍难喘。到底第十四日那一晚,弟弟已气息奄奄,游丝一缕。眼见道尽途殚,姐姐趁魏希夷不在祖庙之时用尽最后之力终于用牙齿将吊住脖颈的麻绳磨断,待她将弟弟救下,弟弟已如釜底游鱼,濒死在即。祖庙四周皆是湖水,能通道路者竟无一处,姐弟犹如困兽,姐姐仰天发出最后的哀嚎,想将憋闷于胸口的怒气哀怨通通迸发而出,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可最终仍是哭不出来,姐姐忽然意识到......”
说到这里,阿宁突然停顿住,两眼失神的望向揽月,问道:“你这么聪明,可知道她意识到何事?”
揽月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好像魏希夷也将揽月害哑了一般。
揽月的眼神从期待变得惊恐,又变得哀伤,而后是愤怒,最终流出的却是眼泪......
阿宁似乎得到了“感同身受”的安慰,扬嘴苦笑一下,说道:“对,谁都没有想到,招致龙鱼灭族之灾的避水珠根本不是龙鱼的内丹,而是成年龙鱼的双瞳。那对姐弟尚未成长至族中长辈将龙鱼族的秘密告知他们的年纪,便已横遭不测,流落在外。姐姐之所以一直流不出眼泪,症结正是在此。”
阿宁说到这里,揽月看见槐月两只窟瞳中又有血泪流淌下来,没有了避水珠的槐月终于可以放纵哭泣,却已无人能听到她多年来的屈辱。
“那......后来呢?”揽月这次主动问道,声音因为悲愤而颤抖。
“后来姐姐将仅余之力尽数给了弟弟,姐姐知道自己是根本无力离开祖庙了,于是她亲手将自己的一只眼珠剜出,让弟弟持着避水珠跃入环岛的湖水当中逃遁,自己则殒命在此。后来姐姐的尸体据说是被自湖水中打捞起的,魏希夷并未寻到姐姐的另一只眼珠,等弟弟将姐姐的尸体带走封存于雪窖时,姐姐尸身双瞳皆无,应该是姐姐临死之前也不想老道姑得到避水珠,便将另一只眼睛也剜去了,只是不知被藏于何处,直到......”
阿宁看着揽月道:“直到你持了另一只避水珠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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