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么,月儿今日不在,虽无需修习授课,不过还有姏婆人在清露霏微啊。”殷昊天笑道。
“你可真是越上年纪越没个正行,我还得回丹阳殿喂你闺女烧炼出的那些个白瞳兔子,是你家丫头临下山前吩咐给我这个做师父的活儿。跟你一样,老滑头生下的就是个小滑头,撒娇耍赖第一名!”
殷昊天笑笑,慢慢将视线从云牙子身后转回到千年古桂下,清露霏微的桂海当中依然花浮幽香,漫天飞扬,不由引人忧伤。
“还有,叫姏老婆子来丹阳殿给那刺瑶掸掸浮尘,我动手岂不不尊......”?琈玉台阶上,云牙子回身对殷昊天淡淡道。
殷昊天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
揽月和秦寰宇离开乱葬岗以后皆陷入了沉默,大约是受到了阿宁那声哀嚎的触动,二人相拥在伞下,静听雨水拍打伞面的沉闷声,不知回程的路上行了多久。
揽月感觉那怆地呼天的声音犹在,混在风雷雨电的轰鸣声中分不清楚。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揽月却觉得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虽说阿宁扮作孩童人畜无害的样子,墉城时难以瞧出他隐藏下的暴戾恣睢,不过看得出来阿宁对姐姐槐月的感情至臻,情深义重。
待揽月和秦寰宇回到小苍兰居客栈,揽月才开始后悔,沿路只去感慨槐月之事去了,竟又一次错过了与秦寰宇聊一下颜姨之事的机会。
翌日清晨,烨城的天气终于放晴,旸谷卜澎打早上便先行去了?鼓学宫打听消息。
据悉江湖大半门派皆已入住?鼓学宫,穆遥兲便与卜游商量再于小苍兰居歇息一日,熟悉下烨城地况后便也转战?鼓学宫之中,亦是最安全的选择。
揽月听说第二日便要身在?鼓学宫之中,一旦入了学宫的别苑便不可再随意进出,直至?鼓盟会结束。不免心中更是紧张,马上自己便要以阆风山承袭者的名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时时被人关注,一行一举皆需谨慎得体,还要顾全门派势力间的平衡周全,想想便已头大。
不过趁着还能自行活动的最后一日,便想起昨天只顾着躲雨,还未到“一草堂”购置些用得上的药草种籽,揽月又想起了何皎皎,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药铺当中。
算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就像飘摇昨日所言的那般,再也不要遇到她们对揽月而言才是最好的。
现在槐月托付的避水珠也已归还给了阿宁,自己再无心事,只等熬过了?鼓盟会后回去阆风山,这回不需要爹爹将她拘在清露霏微了,揽月本人应该也不会再好奇山下之事了。
揽月修习术法为偏门,且若众门派切磋比试不是毫无胜算,而是根本没有比较的必要,所以多备些疗伤之药定不会错。
这样想着,揽月便撇开众人,以轻纱掩了面一人独自往“一草堂”行去。
晴日里的烨城揽月还是第一次见,这里的日头破云而出,比黎城更温热上几分。
街道上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许多气质高雅、仙姿佚貌的男男女女身着华冠美服穿梭于其间,不知是何门何派的子弟,想来也是来烨城赴盟会的。
卜游和穆遥兲曾说的那句“众门派耳目灵通”实则成了揽月的忌惮,尽想着如何默然避及,不引注目。
药铺是个独特的营生,不需看天吃饭,无论日夜阴晴皆是门庭若市,揽月便趁机蒙混其间择选自己所需。
揽月聚精会神,身心专注在柜台格子上所写的药材名字上面,并没有注意到一个身着霞彩千色百花锦裙女子已凑至身侧,女子一头乌黑的发丝翩然垂落在纤细腰间,一支碧玉箜篌簪插在云髻,眼角下一颗绿豆大的泪痣。
女子低声唤道:“香香姑娘。”
香香原就是聿沛馠胡乱为揽月起的名字,令她在凡俗世间使用,不至于泄露揽月的身份已招致不便,所以揽月对这个名字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女子嘴角轻笑自己的轻信鲁莽,大家皆用的都是假名字,倒是公平。
女子以掌轻压揽月手臂,再次低声道:“姑娘。”
揽月这才转眼看去,吃惊道:“飘摇姐姐?”
揽月又摸了摸自己复面的轻纱尚在,飘摇如何会认出自己。
飘摇低声为揽月解答道:“姑娘一袭香气在身,只要识得姑娘之人皆能辨出,这轻纱如何遮掩的住,不过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飘摇话语中并非揶揄笑弄,而是掺着些许无奈的教导,面前这个丫头时而颖悟绝伦时而又乖萌迂拙。
揽月索性扯下轻纱塞回腰间,又想起昨日来此买药的何皎皎,于是往柜台旁边挤去,让出一片空地来方便飘摇拣选所需。
飘摇低声道:“姑娘,我非来买药,而是来传话的,他要见你。”
“谁?见我?”
“昨夜乱葬岗之人。”飘摇低声道。
“昨夜不是都见过了吗?”揽月不解。
“姑娘,我只是来传话,他请姑娘现在过去乱葬岗,只姑娘你一人。”
“避水珠我都已经给他了啊,该说的话也已言尽,还有何事要说?我今日还有事,脱不开身,抱歉不能如你们所愿。”揽月直接拒绝道。
“姑娘,他遣我来为姑娘传话,那定不会伤害姑娘,否则令人将姑娘强捉去也是可以的。姑娘不妨再拔戎一见,占用不了姑娘多少时间。”飘摇道。
“昨日我是我要见他,故而听姐姐之言去了乱葬岗,今日既然是他想见我,直接来此当面直言便好,为何还让姐姐来捎话。我不去还要捉了我去?真是好大的阵势,我也不想问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如此畏惧于他,但恕我不能从命。”揽月低头继续择选药材。
“姑娘如果执意不肯,那飘摇只得再次无理了,勿怪。”
揽月吃惊道:“怎么,飘摇姐姐还想将我强掳去不成?”
“姑娘若不肯去,飘摇左右是无法回去复命的,定然备受惩处,强加给姑娘亦是为了保命的无奈之举。”瞧飘摇的样子如惊弓之鸟,怛然失色。
揽月丢下手中的草药,难以置信的瞧着飘摇问道:“我不过是路遇祧庙大火而救下了他,又受槐月遗魂所托付,我本也不图任何回报,怎的如今还招惹至身,甩脱不掉了?”
听揽月提到祧庙大火那夜救下了阿宁之事,飘摇面色铁青,鼻酸寒心,变换语调反而嗔怪揽月道:“既然姑娘今日如此绝情,那不如当日不救,姑娘自以为善心救人,实不知救下一人又将害死多少人的性命。更何况有的时候,死亡和苟活于世之间哪个更痛苦,不是凭姑娘自以为的善行而定夺的。”
“你的意思是我既然在那夜救下了他,就该为他的未来负全部责任?”
“不!我飘摇可没有姑娘你这么伟大,飘摇只能想到自己的将来,正因为姑娘救下了他,导致飘摇此命不能自他的手掌中脱出,故而今日若姑娘不肯赴约,飘摇将魂无所依,神形俱灭,这一切皆由姑娘一手造成。有道是‘善以为宝’,看来姑娘的乐善好施不过表象而已。”
“你......”揽月竟无言以对。
飘摇眼底斜睨揽月一眼,语气决然道:“飘摇徒废唇舌亦无用,今日飘摇之命尽由姑娘抉择,话已至此,飘摇告辞!”
飘摇这招以退为进用得无懈可击,一招避实就虚,焚舟破斧,置自己的处境为死地,而将全部责任丢给了揽月,自道义上逼迫她的选择。
虽心知如此,揽月仍是深沉呼吸一口气,丢下了药籽走出“一草堂”,往烨城北郊行去。
通往乱葬岗的路上依旧泥泞难行,烨城大雨后虽绽放春光,但积水难干。
野外荒草萧萧,坟冢垒垒,一个挨着一个,有种小山连绵重叠的无边无际之感。
有些坟头上插着的招魂幡还摇曳在空中簌簌发颤,坟头皆已生出野草,任鸦雀啄食,除此之外再无生迹可循。
没有秦寰宇在身边,虽是光天白日之下,揽月还是觉得栗栗危惧,如陨深渊。空气中隐隐飘来烟火的余味,不知是何人白日里想起故人于此祭拜。
揽月又继续前行了一段,燃着火苗尚未燃烬的黄纸冥币被风卷起在空中,如蝴蝶一般起起落落,犹如鬼魂游走徘徊,大抵是冥魂对世间毫无意义的留恋与执念。
“来了。”阿宁的声音落寞淡然。
还是在昨夜同一个地方,此刻阿宁背对着揽月蹲在地上,浓烟自他身前的瓦盆里腾腾扬起,灰烬盘旋若扇着黑翅的蝴蝶。
阿宁此刻已全然没有昨夜的暴厉恣睢、恶声恶气,从背后看来,就似一个失去了姐姐的孤苦伶仃的孩子,无依无靠,纤弱无援。
揽月兀自站在阿宁身后,一动未动,本是一脸嗔忿不悦而来,而现下忽然像心肠被绳索所系,每一片乍起腾空的纸灰都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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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绳索抽肠剖心,阵阵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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