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颜嫣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插花。
窗外的秋蔷薇开了,是她最爱的烟紫色。
剪掉多余的枝叶,只留花头,数十枝攒做一团,插在瓶中煞是好看。
颜嫣才停下手中动作,头顶忽然投来大片阴影。
她不禁愣了愣,抬头,才发现是谢砚之。
颜嫣收回胡乱飘飞的思绪,有些拿不准他在这种时候出现是要做什么,边琢磨着边向他行礼。
她动作标准,神色谦卑恭敬,任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
谢砚之却颦着眉,半晌没说话。
他讨厌过于循规蹈矩的人,让他想到了那时的自己。
颜嫣不懂谢砚之又抽得哪门子的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正想着,该如何在喜怒无常的魔尊大人手中苟命,阿梧却嗒嗒嗒跑了过来。
她看了看颜嫣,又瞥了瞥谢砚之,毕恭毕敬道:“尊上,小姐,该用晚膳了。”
颜嫣也是万万没想到,收敛了不到两天的谢砚之又开始作妖了。
他不言不语地坐在餐桌主位上,既不拾箸,也不端碗,莫名其妙放起了冷气。
周遭气温骤然降低好几度,但凡有点眼力色的宫娥都离得远远的,生怕会将自己给卷进去。
颜嫣又不傻,自是知晓魔尊大人生气了。
可这天气越冷,人便饿得越快,她今日为了等柳南歌,在院子里吹了一下午的冷风,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比起饿来,谢砚之的间接性抽风好像也没多可怕。
颜嫣顾不得其他,无视他那几乎可以用来杀人的目光,兀自抄起筷子吃了起来。
食物进了胃里,她才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可四周温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已低到颜嫣无法假装不在意的程度,她颤抖着放下了筷子,抬头瞄了谢砚之一眼。
这一眼只见谢砚之板着张冰山脸,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颜嫣头皮一麻,只能认命地站起来,堆满谄笑,一副狗腿子相:“臣妾来给尊上布菜。”
谢砚之神色终于有所缓和,这才拾起玉箸。
然而,他又岂会轻易放过颜嫣?
只贪图一时爽的颜嫣就这般迎来了一场浩劫。
魔尊大人眼神往何处瞟,狗腿子颜嫣便往何处跑,夹菜,落碗,一气呵成,真可谓是快如疾风势如闪电。
一番折腾下来,魔尊大人倒是消了气,颜嫣是真给累成了狗,趴在桌上动也不动。
她倒是恨得牙痒痒,可实力摆在面前,除了忍,别无他法。
好在再熬半个月就能离开了。
看颜嫣受气,魔尊大人心情似乎很好,比平日里还多用了小半碗饭。
用过膳,他又去了书房。
颜嫣也终于能安心吃饭,她手中排骨啃得咔咔作响,只当那是谢砚之的天灵盖。
干完饭,泡完澡,游手好闲的一天又该过完了。
颜嫣侧躺在床上,开始思考,除却清单上那一串必需品,还需准备些什么。
她想得很是认真,全然未发觉谢砚之回来了,突然被人从身后搂住,无端吓了一跳。
谢砚之下巴抵在她头上,单手环住她的腰,抱得不留一丝缝隙,是绝对占有的姿势。
颜嫣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可下一刻,她下颌倏地被人捏住,那只本该用来握剑的手正摩.挲着她的唇。
七分痒,三分痛。
谢砚之无波无澜的声音蓦地自她头顶传来:“在想什么?”
颜嫣本该回:没什么。
但她那口气仍未消,再加上今日脑子有些抽,竟一时恶向胆边生,说了句连自己都觉放肆的话。
“我在想,尊上怎就生得这般好看。”
话一出口,连颜嫣自己都直呼要完。
她身随心动,闭上眼睛,往谢砚之怀里一缩。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颜嫣缩在他怀里等了半天都未等来下文,索性睁开眼睛,去偷看谢砚之。
颜嫣只来得及抬头,什么都还没看清,便被谢砚之摁回了怀里。
他的脸浸在黑暗中,纤长的睫根根分明向下垂,被夜色削去几分冷厉,如玉雕般矜贵隽永。
那个朦胧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响起,与颜嫣的重叠在一起。
“我在想……你一个男孩子家家的,怎就生得这般好看?”
“可惜是块木头 ,既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好生无聊啊。”
……
颜嫣有些茫然,还想要抬头去看,却半点也动弹不得,只能紧紧贴在他胸口上,听着谢砚之的心跳声与她的交织在一起。
“砰砰砰——”
“砰砰砰——”
击鼓雷鸣般响彻在她脑子里。
这种感觉太过怪异,颜嫣动了动,想要转个身,却被谢砚之扣住,强行固定在原处。
此后,又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半盏茶的工夫,又或许只过了几息。
他清冷的嗓音突兀地在夜色中响起:“你想去魇熄秘境。”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付星寒那老狐狸早已和他提过此事。
颜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待她接话,又闻谢砚之道:“你就不怕?”
颜嫣不太确定他这话里是否藏了更深层次的意思,只能安慰自己。
莫慌,莫慌,他定然还不知道她的逃跑计划。
她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句:“总归会有些怕,可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出去看一看也挺好的。”
谢砚之无动于衷地看着她装,良久才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短短八个字,却在颜嫣心中掀起了惊天骇浪。
她心跳如雷,止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莫不是被他发现了?
以他的性子,若真发现了她想逃,能这般心平气和地与她闲扯这么久?
颜嫣心乱如麻,却已在面上堆起假笑。
她强迫自己放松身体,轻轻蹭了蹭谢砚之的脖颈,嗓音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明明还没走,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砚之哥哥。”
她从前都是这般唤谢砚之的。
所有人都唤他尊上的时候,她唤他砚之哥哥。
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的时候,她像颗牛皮糖一样黏在他身上,又是要亲又是要抱。
他对她纵然没有男女之情,可到底是他一手养大的姑娘。
颜嫣不知自己这样做能否蒙混过关。
谢砚之掐着她腰的力道明显变轻了,热气擦过耳廓,黑暗里响起他的声音。
他说:“睡吧。”
谢砚之对颜嫣的了解程度,远超乎她的想象。
颜嫣却对他一无所知,纵有通读全文这么个金手指,她仍半点都看不透谢砚之。
或许,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吧。
颜嫣偷偷松了一口气,乖乖闭上了眼睛。
手在被子里一阵摸索,轻轻勾住他尾指,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半个月后,他们将变作陌路人。
就当是最后的温存吧。
此后,天高海阔,永不相见。
启程的那日,颜嫣特意把那株百年紫藤花托付给了阿梧。
当年是谢砚之帮她把这株紫藤挪到揽月居,她如今尚无将它带走的能力,只能让阿梧代为照顾。
叮嘱完阿梧,颜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座巍峨的宫宇,眼前的一切都是这般熟悉,唯独寻不到谢砚之的身影。
他这些天似乎都很忙,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饶是下定了决心要远离,颜嫣仍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轰鸣声回荡在耳畔,飞舟腾空而起。
那座关了她八年的宫宇越缩越小,逐渐消失不见,被流淌在山间的云雾所遮掩。
一切的一切犹如梦一般。
万尺高空之上的狂风呼啸而过,被飞舟外的阵法削弱,拂过面颊时,如春风般和煦。
颜嫣神思恍惚,心中感慨万千。
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她看着那不断缩小的山峦与河流,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①豪情壮志。
她目光怔怔地俯瞰着横亘在自己眼前的壮丽山河,殊不知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成了一道景。
这艘飞舟除了她与柳南歌父女,还有一众参加魇熄秘境试炼的玄天宗弟子。
颜嫣今日终于脱掉了那身黄瓜皮,穿得尤为低调,特意选了身与玄天宗弟子服同色系的衣裙,蒙着面纱站在风口,身后杵了两个牛高马大的便衣魔将,乍一看,还挺唬人的。
自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有人在猜测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但没有一个弟子敢上前搭话,既是忌惮她身后的魔将,更是被她身上那股子与凡人无异的气息给震慑住了。
要知道,能够做到返璞归真超凡入圣,那可得是元婴期以上的大能啊!
倒也不怪这些弟子净爱脑补。
魇熄秘境不比旁的地方,藏了两只知晓过去和未来的空兽。
故而,每逢魇熄秘境开启,压制修为混入试炼弟子中寻找空兽的高阶修士不知凡几。
颜嫣尚不知自己正在遭人围观,还被以讹传讹,传成了某位不世出的神秘大佬。
当然,这已是后话。
这厢,柳南歌才安顿好自己,就跑来找颜嫣了。
她甫一走出船舱,凑热闹的弟子们纷纷呈鸟兽状散开。
这位大师姐可不好说话,被她逮到他们不修炼跑来聚众围观,少不了得挨顿训。
动静太大,就连盯着云海发呆的颜嫣都有所察觉。
她回头看了眼柳南歌,柳南歌装模作样的围着船头甲板转了一圈,方才离开。
颜嫣即刻会意。
又在甲板上吹了近半盏茶工夫的风,待守着她的那两名魔将有所放松,才转身回舱。
那两名魔将奉旨保护颜嫣,走哪儿跟哪儿,甩都甩不掉,待颜嫣回房,门神似的一左一右杵在门口。
纵是进了自己的房间,颜嫣也一刻都不敢放松,按谢砚之的性子,这艘飞舟上至少还有十来个他的人,要想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还得时刻保持警惕。
颜嫣进房不久,柳南歌便从侧窗爬了进来。
柳大小姐何曾做过这么不入流的事?明明是她自己选择要爬窗,却把气撒在颜嫣身上。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拧着眉丢给颜嫣一个储物袋,没好气地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修士的力气何其大,储物袋砸在颜嫣手背上登时红了一大片,她也不恼,蹲身捡起滚落在地的储物袋,朝柳南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后,又指向门外,用食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
「他们要如何解决?」
这个“他们”自是指守在门外的魔将。
柳南歌皱眉瞥了眼颜嫣手背上的红痕,终是什么也没说。
她又朝颜嫣所指的方向看了看,传音道:“不能杀,出秘境的时候我会想办法派人引开他们。”
颜嫣微微颔首,发出三连问。
「想什么办法?」
「派什么人?」
「具体怎么操作?你先跟我说。」
柳南歌:“……”
沉默半晌,她才传音给颜嫣道:“还没想好。”
颜嫣:“……”
就知道这个柳大小姐不靠谱。
又蘸着茶水在桌上写:
「算了,我来想。」
「待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你到时候记得跟我配合。」
柳南歌老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她总觉得自己被颜嫣嫌弃了,但是又找不到证据,只能气鼓鼓的翻窗,按原路返回。
正当她翻窗之际,一只苍鹰展翼冲出云层,越过高山,越过大海,一路扇翅,最终落入远在千里之外的谢诀手中。
他撕下一块带血的灵兽肉喂给苍鹰,桃花眼里泛起波光。
“她也要来呀。”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杜甫《望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