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烦人的很。
付星寒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撂下一句“爹会想办法带你走”,便跑得无影无踪,徒留颜嫣一人杵在原地纠结。
她想了一个上午,愣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会和柳南歌共享同一个爹?
颜嫣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得阿梧一脸莫名,不由出声道:“小姐,你怎么啦?”
“没怎么。”
颜嫣掩饰性地往嘴里扒了一口饭。
当碗中最后一粒米被扫光时,她亦整理好了思绪,决定先将此事搁置一旁。
总之,不论付星寒究竟有何目的,她都不能放慢自己的节奏,该挖坑时仍需挖。
为了逃出去,她已经挖了整整三日的坑,目前进度喜人,再挖个十来天,便能彻底打通这条隧道。
只是那些土不好处理,还得再想办法一点一点地运出去。
幸运的是,除了阿梧与那几个粗使婢子,平日里基本无人踏足她这间小破院。
昨天,她便以要种花为由头,唤人在离床最近的那扇窗外犁了一块地,此后,又用同样的借口,支开阿梧去给她挑选花种。
她今日又准备故技重施。
放下筷子,转身对阿梧道:“我想了想,你昨日带来的那些花种还是不适合,现在都已经立夏了,还是种些能在秋冬时节开花的灵草吧。”
阿梧点了点头,认真记下颜嫣的话。
她也想早些看到这院子里开别的花,紫藤虽美,连着看了八年,多少有点腻味。
颜嫣一分一秒都不敢耽误。
阿梧前脚刚走,她便一个箭步冲进里屋,马不停蹄地用簸箕去铲那些被她堆在床底的土。
她力气虽不小,可到底是个“手无寸鸡之力”的凡女,为减轻运土时的重量,都不敢用别的容器去运土,全程都在用麻袋装,装至三分满,再往肩上一扛,倒到窗外那方土堆上。
她来来回回忙活了大半天,终于赶在天黑前运完了所有的土。
可这还没完,她还得清理现场、净手以及换衣裳。
所幸她动作利索,愣是赶在阿梧回来前处理好了一切。
阿梧端着晚膳穿过长廊时,一眼就瞧见了两眼发直趴在窗上发呆的颜嫣。
她放下托盘,盯着颜嫣看了许久:“小姐,你怎么啦?”
除了累,颜嫣还能是怎么了?
她昨晚不眠不休地折腾了一整夜,送走那个奇奇怪怪的爹后,才睡了堪堪不到两个时辰。
此后,又争分夺秒地扛了一下午的土,人都给累傻了。
颜嫣没说话,依旧呆愣愣地趴着。
阿梧却十分敏锐地发现,窗前那堆土似乎与上午不太一样。
她犹豫半晌,仍是道了句:“小姐,是我出现幻觉了吗?我怎觉着这堆土变高了呀?”
这话听得颜嫣眼皮一跳。
“你自己都知道是幻觉了,土堆好端端的怎么会变高呢?”
语罢,一把搂住阿梧的肩:“还不快些吃,待会儿又只剩青菜了。”
和颜嫣一起吃饭,阿梧动作稍慢些便无肉可吃,吓得她连忙往自己碗里夹肉,再也不纠结土堆有没有长高这等无关紧要之事。
颜嫣是真的累啊,活了两辈子都还从没这么累过,才吃不到两口饭,眼皮都要黏一块去了。
今晚倒是不用再去踩点,可那个坑还得继续刨。
颜嫣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还有,阿梧也没她想象中那般好忽悠,种花这个借口怕是用不了几天了,得再想些别的法子来处理新刨出来的土。
用过晚膳,颜嫣赶紧把阿梧打发走了。
外衫也来不及脱,直接倒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今夜的风格外大,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一同拍打在窗上。
睡眠向来很浅的颜嫣今晚睡得格外沉,故而,也不曾发觉,就在她倒下不久,床头又凭空多出一人。
那人就这般不声不响地立于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直至屋外风声与雨声一同停下,他才动了动。
颜嫣醒来已是三个时辰以后的事。
恰逢子时,最适合行那些个不便于在人前做的事。
她摸黑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当双眼彻底适应这片黑暗时,才发现,屋子里又多出一个人。
接二连三被吓,颜嫣胆子都给练大了。
她就着月光,细细打量着那个逆光而立的男子。
尔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诀!”
这人怕是病得不轻,专挑这种时间往人屋子里钻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今晚所剩的时间也不多,颜嫣心急如焚,只想快点去挖坑。
然而,又不能在谢诀面前露出破绽,索性两眼一闭,狮子大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偷偷碰过我,就先收你五千上品灵石吧,现结,概不赊账。”
顿了顿:“哦,还有昨晚你欠我的那五百,所以,一共是五千五百块上品灵石,结完就赶紧走,别打扰我睡觉。”
谢诀整张脸都笼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可颜嫣能感受到,他在笑。
“一万上品灵石。”
他用微微有些沙哑的嗓音说。
下一刻,毫无防备的颜嫣又被他拽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暖,染着淡淡菡萏香,想必是在谢砚之身边待了很久,才过来的罢?
然而……这和颜嫣有什么关系?
按照两百块上品灵石半个时辰来算,他这多出来的四千五百块灵石得抱到什么时候去?
颜嫣越想越觉这灵石挣得不划算。
更何况,被他这么抱着,今晚哪有时间开工?
颜嫣半点不犹豫地将谢诀推开,从他递来的那袋灵石中取出属于自己的五千五百块上品灵石。
灵石到手,就开始翻脸不认人。
义正辞严地威胁着他:“你再这样,别怪我去你义父面前告状!”
谢诀再多来几次,她床底下的这个秘密怕是就保不住了。
而颜嫣口中的那个义父,也不是别人,正是谢砚之。
有着这层关系,打死颜嫣都不敢和谢诀搅一块去。
毕竟,他其实也是个疯批,只不过没谢砚之疯得那么厉害罢了。
可大疯小疯都是疯,颜嫣自得一视同仁。
谢诀笑意未减:“这次,是义父让我来找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刻意将重音压在“义父”二字上,也不知是何意。
颜嫣闻之,猛地一抬头。
这是……要抓她去“献血”了吗?
惶恐与不安如流星般划过眼底。
颜嫣整理好情绪,很快就恢复镇定。
谢诀又岂会错过从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
只一眼,便能猜出她在担忧什么。
然而,越是如此,他越要卖关子。
好整以暇地看着颜嫣,像是在等待她来祈求自己。
谢诀能一眼看穿颜嫣。
颜嫣又何尝不是一眼就能看透谢诀?
她偏不随他意。
嘴角一翘,挤出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少主既不愿说,我自己去找尊上便是。”
语罢,真准备推门而出。
“洗髓丹。”
谢诀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颜嫣步伐一顿,转身去看他。
他在夜色中勾起嘴角,声线一如从前那般温润:“玄天宗掌门愿赠你一枚洗髓丹。”
洗髓丹是什么,颜嫣当然知道。
是能让她这等没灵根的小废物生出灵根的神效小丸子,她可太想要了。
然而,颜嫣也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哪怕那画饼之人自称是她爹,亦如此。
她稳住心神,顺着谢诀方才所说之话问了句:“他赠我洗髓丹,想要我做什么?”
说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直视谢诀的眼睛,缓缓说出余下的话:“又或者说是……尊上想要我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颜嫣心中却已经有了个大致的答案。
付星寒与谢砚之定是达成了某种交易,才会出现这么个结果。
总之,依旧是那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人间没有免费餐”。
这个道理,颜嫣十三岁那年就已参透,如今更是深谙其道。
“以血换血,引出藏在柳南歌身上的蛊虫。”
谢诀边说边端视着颜嫣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行吧,果然还是得“献血”。
颜嫣早就猜到了她根本躲不过这一劫。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个结果已经好到大大超出她的预期。
不就是月圆之夜会痛上一痛么?
至少没挖她心,没挖她肾,每个月痛一次就能换来灵根、换来修炼的机会,她为什么要拒绝?
更何况,谁规定,她收下丹药就得乖乖待在这儿给人当血包使?
她甚至还能以此为筹码,替自己换来更大的利益。
就是不知道付星寒是否愿意拿出更大的诚意?
颜嫣表现的波澜不惊。
她太过从容,太过淡定,以至于都让谢诀稍稍晃了会儿神。
直至她再度开口,不紧不慢地道了句:“除了洗髓丹,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谢诀这才悠悠收回飘飞的思绪。
“什么条件?”
“即日开始,我要学符篆、调药以及炼丹。”
至于没灵根的凡人该如何学习这些东西,这种事该由付星寒和谢砚之去操心,颜嫣才不管。
半炷香时间后,栖梧殿西侧厢房内。
付星寒听完谢诀口述,不禁皱起了眉:“她真这么说?”
不待谢诀回话,他即刻转身去看谢砚之。
谢砚之正在烹茶。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
红泥小炉上,沸水咕叽咕叽冒着泡。
风自窗外穿来,吹散了袅袅升起的轻烟,他嘴角微微上扬,看似愉悦,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令人胆战心惊。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余水声潺潺。
那双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在水雾间穿梭,如玉石雕琢而成,肤色白到趋近透明,手背上蓝紫色静脉皆清晰可见。
这样一双手,似乎更适合用来烹茶抚琴,而非握剑。
可他偏偏握了柄全修真界最凶戾之剑。
付星寒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会惹怒这尊煞神。
谢砚之沏好一壶茶,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盏外沿,弯了弯唇。
“世人皆说付前辈医者仁心,无愧于贤德二字,传言果真不假。”
看似平淡的一句话,既是威胁,更是恐吓。
付星寒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
尔后,寂静的夜里响起了修真界第一“君子”付星寒咬牙切齿的声音:“再加五处福地洞天。”
颜嫣猜得没错,付星寒的确与谢砚之达成了某种交易。
只不过,这场交易比她想象中更为龌龊。
二十四年前,付星寒夫妇二人终于找到了将蛊虫引出柳南歌体外的法子。
那个法子便是以血脉为引子,引出藏匿在柳南歌血液中的蛊虫。
既如此,比起颜嫣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付星寒夫妻二人更适合做引子,去给柳南歌转移蛊虫才对。
颜嫣若没出现,付星寒的确也准备这么做,可如今,颜嫣出现了,他又岂会甘心让自己去冒这个险?
不过,颜嫣到底是他亲身骨头,他也的的确确有愧于她们母子二人,便想着,用洗髓丹去补偿颜嫣。
只是,他如今尚未与颜嫣相认,即便是想给她送件东西,也得先过谢砚之这关,毕竟,明面上颜嫣还是谢砚之的人。
又何曾料想,谢砚之这厮这般无耻,竟就这么讹上了他。
他先是用十件天阶法宝、二十个玄天宗不外传丹方换得颜嫣给柳南歌做“血包”的机会。
这钱虽出得肉痛,可到底关乎他的仙途,也算是值了。
此后,给颜嫣送洗髓丹一事虽又被狠狠敲了一笔,可他毕竟找了个好听的由头,说是不忍看那凡女受此苦,遂赠出洗髓丹,愿将她引入仙途。
肉痛归肉痛,可也算是保住了自己苦苦经营的好名声,这钱花得也不算冤。
至于颜嫣最后提出的这个条件……付星寒是真不愿再去当冤大头。
若无谢砚之这句话,他定然会拒绝。
可如今,谢砚之都已经这么说了,纵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谁让他贤名在外?不得不时刻维护自己的好名声。
谢砚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嘴角一翘,侧身望向谢诀。
不甚在意地道了句:“此事交由你来办,她要学,给她学便是。”
瞧瞧这话说的?还是人话吗?什么叫做她要学,给她学便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谢砚之真把颜嫣给宠上了天呢!
付星寒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猛灌茶水,妄图以此来熄灭自己肚子里的无明业火,却不想,那火越燃越旺,几乎就要将他焚烧殆尽。
另一侧的谢诀垂首应了声“好”。
“儿臣明日再唤她过来。”
目光掠过正在拔步床上熟睡的柳南歌,又不动声色收回。
与此同时,千米开外的揽月阁又是另一番光景。
局势既有变动,颜嫣自也不敢像前两日那般挖坑挖上一整夜,只怕又会突然冒出个谢诀亦或者是便宜爹。
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索再三,还是乖乖躺回了床上。
可她今晚怎么也睡不着了,几番辗转,终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屋外月凉似水,整个世界都被笼上一层淡淡的银辉。
颜嫣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紫藤花架下。
从前颜璃还在的时候,每天晚上颜嫣都会搬个小马扎坐在紫藤花架下听她唠嗑。
她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话却比谁都多。
颜嫣若是在她的那片唠嗑声中走神了,她还会用手指去弹颜嫣脑门,像个泼皮无赖一样,强行逼着颜嫣去听那些闻所未闻的离奇事。
“你知道这株紫藤为何会在夏日开花吗?这可是为娘我花了整整十年的工夫培育出来的新种,距今已有两百余年了,岁月可真是……半点都不饶人啊。”
颜嫣这孩子,打小就是个脾气倔的。
颜璃既逼迫着她去听那些个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她便鼓着腮帮子,在一旁唱反调。
“骗人,我才不信你这些鬼话呢!”
然后,颜璃便会反手赏她一颗爆栗,“一脸慈祥”地看着她:“你是娘,还我是娘啊?”
颜嫣只能眼泪汪汪地捂着脑袋,继续听她念叨,却再也不敢“出言不逊”,来打断自家老母亲的话。
颜璃越说越来劲:“世人都道修仙好,我却觉得,做个凡人也挺好。”
颜嫣则偷偷摸摸在心中反驳:你又没修过仙,当然觉得做凡人好了。
颜璃又说:“听说呀,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颜嫣再次偷偷顶嘴: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天就这么一片,哪儿够用?
……
颜嫣渐渐从往事中抽回心神,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
今晚只有一轮明月,寻不到半颗星子。
她不禁喃喃自语:“果然,都是骗人的。”
明明那时的她还一脸得意地说,如她这般花容月貌,即便成了星星,也该是最大最耀眼的那颗,定然夜夜都要挂在天际,闪瞎旁人的眼睛。
晚风习习拂过面颊,谢诀的声音陡然在耳畔响起。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颜嫣胡乱用手抹了把眼睛:“风太大,沙子迷眼了。”
谢诀目光仍在她脸上游走:“那你这鼻子……”
颜嫣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明明是凶狠的语气,却因嗓音太软太细,愣是生不出半点威胁力,乍一听,更像是在撒娇赌气。
谢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几乎就在谢诀那口气落下的一瞬间,颜嫣又被他拽入怀里。
颜嫣愈发气愤,想要将他一把推开。
清润的嗓音自头顶响起:“你还欠我两个时辰零十息。”
颜嫣只能自暴自弃地瘫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自己。
时间一分一毫地流逝着。
也不知又过去多久,谢诀的声音才再度响起:“真这么害怕,又为何要答应去给柳南歌换血?”
这显然是个误会,可颜嫣并不打算点醒他。
随意吧,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你为何总这么倔,非要与我对着干?若能服一声软,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带你走。”
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有多温柔。
颜嫣闻之,不由讥讽道:“所以……这是让我从给谢砚之做替身变成给你做替身?”
是的,就这么狗血,谢诀当年也偷偷喜欢着柳南歌。
而她颜嫣,堪称替身界劳模,一个人在打两份工,同时做了谢砚之和谢诀两个人的替身。
“若没记错,当年,还是少主您亲口告诉我,不要对你们任何一个人抱有希望。”
说到这里,颜嫣忍不住笑出了声:“所以,您这又是何必呢?”
谢诀呼吸一滞,半晌没出声。
颜嫣一把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走向卧房。
“我乏了,少主请自便。”
格栅门“砰”地一声阖上。
晚风呼啸而过,紫藤花瓣扑扑簌簌飘落,一层又一层,覆住来时路。
连带那声轻若鸿毛的叹息,也一同被风掩埋。
“是呀,可我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付星寒=负心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