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碧空如洗。
或许江南苏州等地的蝉鸣声还未鸣金收兵,地处凉州偏北的井水城却已经有了些许秋高气爽的意思,据这位师承杨柳城吕大河夫妇的铁匠说,今日就是冯秉忠提前约定好来取那三十柄短刀的日子,陈无双心里并没有即将见着阔别故人的欣喜,反而有些类似近乡情怯的奇怪感觉。
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初入江湖行走的司天监嫡传弟子刚认识肃州阴风谷八品邪修冯秉忠,身边没有沈辞云,没有怀里抱着一只慵懒黑猫的西河派掌教,没有嘴上叼着狗尾巴草蹲坐在墙角晒太阳的大寒,没有胸怀韬略满腔壮志的慕容百胜,只有一个容貌谈不上俊秀的侍女谷雨。
如今在井水城还能再见到冯秉忠。
可是去雍州,却只能见着谷雨一丘孤零零的荒坟。
兴许是性情孤僻到不太合群的原因,表情稍显阴鸷的冯秉忠反而很得谢逸尘赏识,他缓缓走出井水城官衙,跟门外朝他淡然看了一眼的拨云营杨长生点点头,而后径直迈步朝城西那家手艺还算不错的铁匠铺走去。
按理说,像他这种八品境界的修士,是不会让寻常铁匠来锻打随身兵刃的,但谁都知道谢逸尘跟郭奉平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这些很早之前就远赴北境投靠谢家门下的修士必然是出力的,乱军之中,他有些担心所祭炼而成的白煞刃不够用。
总之有备无患,就近找铁匠铺子多锻打几柄,心里也踏实些。
说实话,他跟那位从来看不起谢逸尘身边一众邪修的杨长生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知道想着效仿大周太祖李向起兵谋夺天下的大都督麾下能人众多,生怕被人看出识海中存在一道陈无双以神识设下的禁制,所以才故意装作性情孤僻,尽量不跟人深交,以免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冯秉忠低着头边走边想,如果在谢家大军拿下凉州之前,司天监那位无双公子还没有让人跟他再次取得联系的话,也许就代表此生都不会再与陈无双有所交集了,这明明是件好事,可他每每想到都会觉得心里空落落。
自嘲一笑,是啊,自诩正道的司天监怎么会太过看重一个用人命祭炼兵刃的邪修呢,之前的事情多半是陈无双为保住性命顺水推舟的手段罢了,说是一时兴起都不太确切,再者,即便如今已然贵为观星楼主的少年找上门来,在戒备森严的井水城,他也做不成什么事情。
别说是他,恐怕十一品凌虚境的陈仲平亲至,对这满城甲士也只好望而兴叹。
没用多久,冯秉忠就轻车熟路走到了铁匠铺门前,往里扫了一眼,这位八品修士微微表露出一丝诧异。
因为铺子里有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猫,懒洋洋眯着眼睛趴在一口水缸的缸沿上。
那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黑猫,竟然让他凭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忌惮。
踟蹰片刻,冯秉忠让一个正在临街抡锤的铁匠叫来掌柜,皱眉问道:“那三十柄短刀,可锻打成了?”
裸着上身的掌柜适时露出恭敬神情,忙应声点头道:“请贵客移步,那些短刀不好挂在铺子里惹人注意,小的只好放置在后院,就等您来验货。”
那只黑猫的存在,让冯秉忠不太愿意进去,皱眉道:“你拿来就是。”
铁匠有些为难,只好道:“贵客最好还是进门验货,眼下井水城小的实在是有难处。”
话说到这里,冯秉忠隐隐觉得不妙,目光一闪,脚下悄然小幅度退了两步,袖中双手各自扣住一柄百煞刃,整个人的气息凝而不发,冷笑道:“院子里恐怕不只是那三十柄短刀吧,是哪位在里面等着要见冯某,不妨报个名号。”
受他气势所逼,铺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渐渐停歇。
随即,冯秉忠就看见一个似笑非笑的少年,背着双手从后院走到那口水缸旁边,“唔,也不必说什么别来无恙的废话了,看来谢家的饭食不错,你好像比去年胖了些?”
冯秉忠浑身一颤,“你”
少年手里就把玩着一柄短刀,揶揄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你本来就胆子不大,还是上回的事情让你长了个心眼儿?好歹算是故人相逢,借一步说话如何?”
冯秉忠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怪他这般错愕,从得到陈无双请旨赶赴凉州的消息以来,谢逸尘几番布置修士截杀,摆明了是要将司天监这位新任不久的观星楼主斩杀于剑下,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陈无双敢在重兵驻守的井水城中行事。
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已经想明白去年夏天第一次见面时,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必然是借用了什么玄妙手段,才让他误以为对方是五境高人,虽然后来听说过不少陈无双洞庭湖上斩玄蟒之类的传闻,可他对这些始终是不太相信的,以为多半还是那少年故技重施罢了。
但此时与他相隔不过数丈的陈无双,从悠长而平和的气息上判断,至少是实打实的四境七品。
一年之内,成就四境七品,闻所未闻!
冯秉忠终于还是散去自身气机,默默走进铁匠铺子,下意识远远避开水缸上那只打盹的黑猫,走进后面与铺子相连的院落。
院子里有不少人。
冯秉忠迅速扫了一眼,心下暗自叹息,根本不用多做戒备了,陈无双若是想要杀他,只需要以神识牵动设在他识海之内的那道禁制,易如反掌。
陈无双指了指院子里一张凳子,轻松笑道:“坐。”
冯秉忠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过去坐下。
且不说那只不知来历的黑猫,院子里即便不算陈无双,也还有五位气息凝重的四境修士,还有一个以他的眼力都看不透根基深浅的年老道士,冯秉忠默默思量,他从阴风谷学的本事对付其中一个,或许还勉强能维持不败,对付两个的话必死无疑。
陈无双笑着做了个手势,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就捧着那三十柄短刀送到冯秉忠身前。
一时间,冯秉忠似乎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接在手里。
大寒显然是没有什么耐性的,见他不接,哼了一声,很是不满,怎么,你这是瞧不起小爷?
冯秉忠苦笑一声,只好全部接在手里,没有仔细看铁匠的手艺如何,就立刻收进储物法宝,以免引起陈无双的误会。
“咱们是老相识了,懒得跟你绕来绕去多说废话,公子爷来井水城就为了一件事,斩杀谢逸尘。老冯啊,以你八品的修为境界,在他身边这一年里应该挺受重用才对,说说吧,我想知道谢逸尘身边有多少高手护卫。”
冯秉忠顿时瞠目结舌。
有生以来,他从没像从进入铁匠铺子开始这样心念瞬息百转过。
他以为,陈无双此来要么是为刺探谢逸尘下一步用兵的打算,要么是为摸清井水城的兵力布防情况,却没料到这位观星楼主居然是为刺杀而来,这在他看来,谈不上难如登天。
这他娘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根本不可能做成的事情!
良久,冯秉忠才涩声开口,摇头道:“公子说笑了。”
没有一人出声插嘴,那只步履轻盈到悄无声息的黑猫,缓缓走进院落,极为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温顺趴在那老道士脚边。
冯秉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没在院子里找到那位后来曾在雍州城见过一面的白衣侍女,但却从这数位陌生的修士表情上得知,陈无双刚才所言绝对不是说笑。
他是真要在井水城斩杀谢逸尘。
“冯某冯某斗胆劝公子一句,这件事做不成的。”
陈无双摆摆手,从容道:“做得成也好,做不成也好,总要做过了才知道。”
冯秉忠无奈叹了口气,他是眼里没有仁义道德的邪修不假,但还是不愿意去做吃里扒外、为人所不齿的事情,但要是换个角度想想,在他投靠谢逸尘之前,就已经算是陈无双的人了,这种自我安慰很有用,最起码他很快就做出了正确决定。
“谢逸尘占了离此不远的井水城官衙做行营,官衙之外,是边军中久负盛名的拨云营驻守,官衙之内,有五六十位修士贴身护卫。包括冯某,他身边原本有超过二十位四境高手听用,不久前有四位随谢萧萧外出,至今未归,剩下的十数位都在官衙里。”
说着,冯秉忠抬头扫了眼院子里众人,沉声道:“相比而言,公子的力量未免未免单薄了些。”
陈无双若有所思地嗯了声,问道:“拨云营的营官你可认识?是姓杨?”
冯秉忠点头道:“是,七品修为,唤作杨长生。”
“谢逸尘的家眷,可在城中?”
冯秉忠再次点头,坦言道:“不只谢逸尘的家眷,其副将柳同昌的一家老小也在城中。”
这句话一说完,冯秉忠明显从陈无双脸上看见了喜色。
年轻观星楼主偏头转向那个抬手抱起黑猫的老道士,笑道:“看来还有一线机会。”
正当冯秉忠苦思冥想他所说的一线机会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陈无双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屈洵那些人已死,既然有家眷在城中,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的,谢逸尘就必然会把身边其余四境高手分派出去护卫,如此说来,最大的阻碍就是拨云营,当然,如果能把那狗日的引出城外最好”
冯秉忠悚然动容,他很清楚屈洵是谁。
说那位八品刀修屈洵是谢家门下实力最强悍的修士也不为过,这么一个人物竟然死了?
而且听陈无双话里的意思,屈洵、范元孝那些人,正是死在他手里?不是说司天监的精锐都被陈家老公爷带去北境死守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了,怎么陈无双身边还有这么多高手可用?
老道士徐守一沉吟片刻,轻声道:“或可一试。”
陈无双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稍作犹豫,语焉不详地问道:“他要是一去不回呢?”
抱着黑猫的老道士信心十足,淡然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陈无双猜到徐守一肯定是有赖以倚仗的后手,也不多问,点头道:“那就依你,权且一试。咱们又如何出城?”
老道士仍是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老道自有法子可用,公子不必担心。不过那拨云营”
陈无双转头面向冯秉忠,和声道:“老冯啊,我想在这里跟你说的那位杨长生见一面,劳烦你去带句话,就说雍州棺材铺里有个姓单的老头,要找他叙叙旧。他若是能来最好,不肯来的话,你也不要多说,其实你的命还是挺好的,起码比公子爷要好。”
冯秉忠战战兢兢起身,干笑道:“冯某怎么比得上公子。”
年轻观星楼主笑了笑,像是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跟谢逸尘之间必有一死。若是他死了,从此你就是司天监的人,还是上次跟你说的那句话,司天监这座靠山总比谢家还要大些。若是我死了,你识海里的那道禁制也就自然随之消散,天高海阔,以你的本事,哪里不能安身?”
陈无双说话的同时朝大寒做了个隐晦手势,那叼着狗尾巴草的剑修很快就从屋里带出来一个人。
冯秉忠见到那人的一瞬间,就信了屈洵等人全部身死道消的事情。
那人走路的姿势有些可笑。
阴山一脉的传人,瘸腿术士。
先前陈无双跟那老道士的几句简短对话,冯秉忠登时想明白七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