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士横行的凉州境内,能让堂堂五境高人为难犯愁的事情屈指可数。
可此时往自家客栈走去的厉掌柜却愁眉苦脸哀声叹气,一头是许过承诺要护他周全的少年,另一头则是曾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大将军,万一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就要闹起来,厉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他此生醉心的只有那柄井底之刀,从没踏进大周朝堂半步,左右逢源的本事自然无从学起。
陈无双倒是一脸轻松自若,要不是出门时非得骑着许悠留在宅院里的那头毛驴,换上团龙蟒袍再骑着那匹远在大漠的墨麒麟的话,或许就颇有些说书先生口中前朝名将单刀赴会的逼人气势。
蹄声轻快的毛驴走得很慢,陈无双猜到郭奉平一定是从厉掌柜口中得知他就在杨柳城的消息,倒也不以为意,终究是五境高人,以厉原能为多年前的恩情奔赴骤雨庄解救常半仙的举动来看,他不认为这位惊世骇俗的十品刀修会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当然,更不认为天策大将军会无缘无故就敢对司天监观星楼主怎么样。
这就是陈无双婉拒贺安澜跟沈辞云师徒想要陪他一起去客栈的原因,只是他确实很好奇,郭奉平见他一面会说些什么,更好奇这位本该在溱川城外统兵抵御柳同昌的大将军,为何会在此时突然远来西北边陲。
厉掌柜犹豫了一路,终于在骑着毛驴怡然自得的陈无双即将到达客栈的时候,斟酌着语气缓缓出声道:“老夫知道你心高气傲,可大将军终究是与陈家老公爷同朝为官、平辈论交的人物,你就算不愿意执晚辈礼拜见,言辞之间也总不能太过无礼。”
陈无双嘿笑一声,“朝堂上只讲官衔品秩,不讲辈分高低,公子爷乃是保和殿上位列当朝首辅之前的观星楼主,你家大将军的枢密副使不过是从一品官衔,即便加封天策大将军,上朝时还要列于首辅杨公之后,有礼无礼不在于我,而在于他才是。”
厉掌柜还想再劝,可陈无双已经骑着毛驴晃晃悠悠走到客栈门前,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好苦笑着叹息,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大将军的脾气,多半也不会跟他这么个在京都城臭名远扬的纨绔一般见识。
客栈门前守着四个头戴斗笠的持刀修士,膀大腰圆气息冷冽,便是江湖上的游侠儿也能一眼看出,这四人必然是出身军伍的好手,轻易不敢招惹,可轻飘飘跃下毛驴的陈无双丝毫不为所动,居然笑吟吟把毛驴缰绳塞到一人手里,“看好了公子爷的坐骑,它腿上有多少根白毛我心里有数,但凡少了一根,我就把你腿打折。”
那汉子遮在斗笠之下的坚毅脸孔上,闪过一丝被人轻视的恼怒,从军只讲究令行禁止,他眼里可没有什么声名鹊起的无双公子,冷哼道:“止步!未经大将军允许,任何人不准靠近客栈一寸!”
出乎厉掌柜的意料,陈无双竟真的应声顿住脚步,短暂错愕之后,朗声长笑道:“有点意思。要是谢逸尘也肯听郭大将军号令的话,单凭你一个人,就能把他麾下数十万边军挡在溱川城外。”
话音刚落,门外四名持刀修士同时感觉到一道极为浩瀚的剑意陡然冲霄而起,尽管都有真气修为在身,却仍被瞬间逼退几步,眼睁睁看着陈无双三两步踏进客栈大门。
几人回过神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拔刀出鞘,作势要冲进客栈里把那不知尊卑的东西扔出来,就听见跟在陈无双后面十余步的厉掌柜叹了口气,平静道:“没你们的事了,那位是大将军请来的贵客,厉某亲自进去看着就是。”
为首的一人皱起眉头,刚要喝问你一个区区客栈掌柜算什么东西,却眼见厉原周身一丈凭空卷起一阵气机纠缠的旋风,骇然道:“五境!”
在客栈里就着一壶酒、一碟子熟牛肉独坐的郭奉平没有起身相迎,面带笑意看着收敛起剑意的陈无双昂然踏进大门,拿手里的筷子指了指桌上提前斟满的一杯酒,和声道:“过来坐,我记得曾在镇国公府上跟你喝过一回酒,那次你们师徒两人把老夫灌了个烂醉如泥,而今仲平先生不在此处,正好瞧瞧你到底有多大酒量。”
陈无双轻哼一声,大咧咧走到桌前拖了张长凳坐下,一条腿屈在身侧踩着凳子,满身可恶纨绔习气一览无余,拿起酒壶闻了闻,不屑道:“大将军好像不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玉庭春在流香江听着小曲喝才好,到了凉州,得喝铁榔头才应景。”
郭奉平微微一愣,旋即开怀笑道:“是极,观星楼主果然见识不凡。老厉,取两坛铁榔头来。”
无可奈何的厉掌柜答应一声,弯腰从柜台底下拎出两坛落了一层灰的铁榔头,随意扯着衣袖擦了擦就送到桌上,而后推开几步,去另一张桌前默默坐下,打定主意只要这两人不在客栈里打起来就好,不管他们说什么,少听一句是一句。
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知道的越少,麻烦就越少。
陈无双衣袖一挥,把郭奉平提前备下的那壶玉庭春扫落桌面,摔了个粉碎,“扭扭捏捏,小家子气。铁榔头这种烈酒,该捧着坛子大口往嘴里倒才痛快,不过公子爷得先问一句,今日这顿酒钱是大将军付,还是厉掌柜自己承担?”
反正休想从观星楼主手里抠出一个铜板。
郭奉平笑意更盛,如老友会面般饶有兴致地打趣道:“怎么,在白狮坊一掷千金的无双公子,也开始学着细水长流过日子了?”
陈无双故意耷拉着脸哀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整座观星楼都压在我身上,司天监也没有余粮啊,大将军要是也囊中羞涩的话,我看咱们还是以茶代酒,免得最后为两坛子铁榔头闹得不欢而散,回了京让那些读书人笑话。”
郭奉平指着他哈哈大笑不止,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歇笑声,欣然道:“按理说,要是你我在京都城喝酒,不管是流香江还是会仙楼,郭某倚老卖老豁出去脸面,你想不给银子都不行。可在这杨柳城嘛,我算是半个主人,就尽一尽地主之谊,今日不管你喝多少,都不必花一铜板。”
年轻观星楼主哂笑道:“大将军要是这么说的话,公子爷就是打肿了脸充胖子,也不能让你花钱。”
郭奉平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道:“哦?这又是为何?”
陈无双扯开酒坛封口,也不敬酒也不礼让,自顾自仰头灌了一口,笑道:“为何?大将军想来还不知道,这座杨柳城啊,从今日一早开始,就姓陈了。”
郭奉平摇摇头,笑着扯开另一坛铁榔头,却是倒在粗瓷大碗里,喝得豪气又不失雅,“说算是杨柳城的半个主人,其一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二是因为如今郭某带兵驻守凉州,你这混账小子就敢说杨柳城姓了陈,是想着裂土封疆?这话要是传到保和殿上,那些狗日的御史必定要参你个造反谋逆。”
听他骂了一句狗日的御史,陈无双立刻就想起保和殿外挨了他耳光的那位右佥都御史纪箴,不过他没多少心思跟郭奉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伸手拈起一片熟牛肉送进嘴里。
低声嘿笑,仰头喝酒,快活自在。
郭奉平沉默了片刻,忽然指着门外那四个没拦住陈无双脚步的锐卒问道:“郭某练出来的兵,比之谢逸尘麾下号称五十万之众的精锐边军如何?”
小半坛酒下肚,至今没摸清他用意的陈无双避而不答,撇嘴道:“这话大将军可问错了人,要是大将军问流香江哪条花船上的姑娘俊俏,公子爷肯定能给你一个尤为中肯的答复,要问兵马比不比得上北境边军雄壮,大将军该回京跟兵部尚书卫大人聊聊。”
郭奉平不但不以为忤,反倒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说的是。做人啊,在朝堂上就怕说错了话,在江湖中就怕做错了事,不在江湖也不在朝堂,则怕所托非人,瞧瞧这世间,真没有一个人过得容易啊。”
陈无双伸手揉了揉眉心,“大将军舍下溱川城的战事不管,大老远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要是只为了跟我说些人生感慨的话,公子爷就不奉陪了。喝酒就是喝酒,说些废话难免会让人觉得好端端一坛铁榔头变得索然无味。”
郭奉平错愕一愣,虽然早在京都就知道陈无双不是个省油的灯,却实在没想到这位双眼不能视物的少年是个随时会尥蹶子的主儿。
沉默半晌。
迟迟不见他再次开口说话的陈无双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刚要作势告辞,还没等他使一出在久历朝堂诡谲风波的枢密副使看来稍显粗劣的欲擒故纵,郭奉平就言归正传,有意无意压低声音道:“你此次请旨来凉州多少是有些冒失了,且不说谢逸尘身边列将百员,光凭他本身就是四境修士,想斩杀他岂能太过容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好好的镇国公府不住,往这里凑什么热闹?”
这番话听在厉掌柜耳中,觉得大将军对陈无双的良言相劝很是推心置腹。
可听在年轻观星楼主耳中,却只换来蔑然一笑,交浅言深,绝不算好事。
以往在京都城里过太平日子的时候,官居从一品却并无权势可言的郭奉平为人从来低调,枢密副使是类似勋爵的虚职,即便是不避寒暑每日按时上朝,这位在朝堂上口碑一向极好的臣子也几乎不会在任何事情上指手画脚,私下里跟同僚倒是时常相聚,但没听说过他跟谁走得太过亲近,颇有圣贤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每年里,倒总有两三次去镇国公府邸,或是舔着脸找陈伯庸蹭一壶青山雪顶,或是给陈仲平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譬如晶莹剔透的水晶骰子,总之都是说不值钱却也不便宜的玩物,偶尔在陈家见着这位无双公子,最多也就端着长辈架子说笑几句。
陈无双记着,当时的自己正是不成武不就的尴尬境地,郭奉平就每次都夸他生得俊朗,相貌堂堂人中龙凤,玉树临风遗世独立,虽是曾任过雍州都督的武将,肚子里倒难得有几分不惹人厌恶的墨水。
年轻观星楼主早在路上就想好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托辞,当下恨恨道:“谢逸尘家的兔儿爷谢萧萧惹了我,若不杀他满门,实在难解我心中一口恶气!”
郭奉平看了眼坐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厉掌柜,回过头来哑然失笑,道:“我早听说过谢萧萧那混账的名声,少年人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情,总不至于为这种缘由,你就要冒险去刺杀谢逸尘吧?”
陈无双重重一拍桌子,脖子上隐隐有青筋浮现,咬牙切齿道:“放屁!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那狗日的要把我没过门的媳妇抢回去,做什么第二十七房小妾,换了是你,你能容他?公子爷从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若不是把他谢家一门赶尽杀绝,我有何面目娶亲?”
郭奉平讶然愣住。
显而易见,他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个原因,但是他也绝不肯信陈无双只是为了什么夺妻之恨,就甘愿以观星楼主的显赫身份去井水城万军阵中拼命。
沉吟片刻,郭奉平索性挑明了问道:“谢萧萧,在你手里?”
陈无双深呼吸两口,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态度很是坦诚。
郭奉平很满意他现在的表现,茫茫世间素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相比所谓深不可测的江湖,朝堂才是真正静水流深的险恶所在,短短一年之中在江湖博得赫赫声威的陈无双,修为天资就算再高几分,在这位城府极深的天策大将军看来也稚嫩至极。
呵,为一个女人就置身险境?
如果陈无双真这么做了,那么郭奉平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忌惮传承千余年之久的司天监。
“说说看,既然谢萧萧在你手里,你想怎么处置他?”
这个问题陈无双答得自然而然,看不出任何娇柔做作,“那兔儿爷的胯下之物已被剑气搅碎,我想过把他送给国子监祭酒大人当个人情,或是送进宫里做个太监,只怕京都城没人敢留他,那么就只好让他受尽三千刀再死。大将军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来看看,就是耽误的时间长些,这是细致活儿,怎么也得个十天半月。”
郭奉平干笑两声,“原来只是用作泄恨出气。那倒不如,拿他跟谢某做一桩生意。”
陈无双皱着眉若有所思,表面上似乎是在权衡要不要答应谈谈这桩生意,实际上却心思瞬间活泛起来,琢磨郭奉平要谢萧萧有何用处。
“郭某要他,是想试试也许能从他嘴里,得知谢逸尘那反贼的谋划。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提前得知谢逸尘动向或是将在凉州如何部署兵力的话,这场双方实力悬殊的仗才能勉强有几分胜算,谢某戎马半生,不想落个晚节不保。”
陈无双故作大度地嗯了一声,“那好说,看在大将军与我师伯、师父交好的份上,不必谈什么生意,我带你去见见那兔儿爷就是,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就看大将军本事。”
郭奉平目光一闪,声音似乎变得有些冷淡,“郭某如果一定要带他走呢?”
陈无双无所谓地摊开手,“那就是他命好,遇上了贵人相助,不用承受三千刀凌迟之苦,死个痛快。大将军,刚才我就说过,这座杨柳城从今日开始姓陈了,谁也休想活着把那兔儿爷带走。要是生死不论的话,公子爷倒愿意卖你个人情,最多一炷香功夫,就能让人把他的尸身送来,至于是替他爹哭一场,还是留着下酒,都由得你。”
说罢,陈无双吊儿郎当拱了拱手,拎着那坛还没喝完的铁榔头,转身就出了客栈大门。
屈膝跃上毛驴,扭头朝门外那四个持刀修士咧嘴一笑,摸出几两碎银子抖手一扔:“不错,毛驴没受委屈,公子爷重重有赏!”
纵声大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