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万千,五味杂陈。
马三爷迷了眼睛的烟尘,是狗吠坡夜风里卷起的黄土。
再次戴上面具的陈无双叹息着遮住脸上的悲戚,一步步踩着凉州荒凉夜色,走向十余里之外骤雨庄的灯火通明,明明胜了那场文斗却像是换了一个人的马三爷,稍微落后半个身子亦步亦趋,眼角湿润喉咙干涩。
将自身气息全部收敛起来的马三根本不想御剑,甚至希望这条回去的路能再长一些,就像当年跟在花千川和沈廷越身后有说有笑,那些去杨柳城买酒的日子呵,都是再也回不了头的年少。
凉州风沙,第一次让喜欢大漠的马三爷感觉到不解人意,风声如呜咽,如泣如诉。
“四叔,我跟···我二叔长得很像?”
陈无双的语气很平静,这一声四叔叫出来,连在青楼搂着一丝不挂的姑娘说些羞人话都不会轻声的马贼帮主险些哭出声来,谁不知道苏慕仙一生无妻无子膝下只有三个弟子,谁不知道他马三这一辈子最渴望的就是拜在苏慕仙门下。
一声四叔,至少之前素未谋面的陈无双,愿意拿他马三当做最亲近的人,这就够了。
马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死死攥着手里那柄素雅貂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柔,小心翼翼道:“很多年以前,我曾经在凉州见过百花山庄花万山庄主,令尊跟二爷是一奶同胞的至亲兄弟,相貌当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公子的气度更像二爷,他···”
短短一句话,堂堂八尺的汉子,马三却越往后面说就越是带着哭腔。
比起同样身负血海深仇的沈辞云来,脚步缓慢的陈无双其实更是悲苦,至少那拜师东海孤舟岛的青衫少年还能记得他爹爹沈廷越的样子,记得百花山庄门前那惨烈的一战,可陈无双夜深人静时用尽所有力气苦苦回忆,还是半点都想不起来花万山、花千川以及至死都把他护在身下的花红晚,到底是什么模样。
少年叹息漫长如冬夜,“四叔,我想听听二叔的事情。”
马三抬起头,目光从陈无双的背影慢慢挪到天空,明月里的那个清冷身影,不知道又是谁念念不敢忘怀的人,“苏昆仑的三位弟子里,最聪慧是宁大哥,最洒脱当属你二叔。当年我跟花二爷交情最厚,他在山上练剑练的苦闷了,就去杨柳城找我喝酒,有一大盘熟牛肉,我跟二爷能喝十坛子铁榔头,也不讲究陈酿还是新酒,只要酒烈就觉着痛快,二爷醉了常说,江湖很小,恩怨情仇就是一碗烈酒。”
陈无双默不作声,听着马三絮絮叨叨。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真是痛快,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不知为何,我见着宁大哥总是有些发怵,沈三爷又是个喜欢安静看书的恬淡性子,能说些交心话的就是二爷,他见我就这么混日子没出息,就亲自去大漠,教我如何整肃马贼,将那些杀人越货的王八蛋都收拢成现在规矩森严的大漠马帮,教我练剑,教我写字,教我做人,教我···可唯一有求于我的,就是让我教他唱凉州的调子。”
“二爷年轻时候在大漠一带的名声很是响亮,外人或许以为凉州的修士对他敬重是看在苏昆仑的面子上,可我最清楚,他们是被二爷的为人所折服,他当得起一个侠字,当得起这份敬重。我从没见过二爷动怒杀人,所以后来听说他在白马禅寺左近出手杀了驻仙山七个弟子,我第一个不信,还想带着人去鹿山跟那些胡说八道的秃驴拼命,哪知道二爷这一去,就再也没回过凉州···”
陈无双无言以对。
马三犹豫着伸出手,落在少年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似乎是不愿意再想起过往,“也许这就是秃驴们所说的前缘未了,不久之前我见着了沈三爷家的辞云公子,今日又在这里见着了无双公子,就跟当年见着二爷、三爷一样,马三是个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粗人,心里说不出的亲近···”
陈无双脚下一顿,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挑眉问道:“四叔,我正要找他,辞云在哪里?身边是不是还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唔,那姑娘也是个剑修。”
“辞云公子身边有两个姑娘,与他情投意合的叫做彩衣,另一个姿色更胜的姓柳,他们在大漠呆了一段时日,我看辞云公子和那彩衣姑娘都有心事,几天之前听说谢逸尘的兵马越过清凉山,辞云公子就告辞要走,那几天我也焦头烂额,大漠边缘忽然出现了很多名门正派的修士,其中有驻仙山的人,帮里的兄弟们人心惶惶,我没拦住他们三人,索性就来骤雨庄上小住,想跳出来看看那些人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
陈无双皱起眉头,低声自言自语道:“驻仙山的修士?他们不去雍州北境,来这里做什么?”
马三摇了摇头,沉吟道:“凉州自古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驻仙山以往也有弟子来西北历练,可眼见谢逸尘跟郭奉平的人就要大打出手,他们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辞云公子他们离开之后我才咂摸出几分味道来,难不成那些正道修士是冲着他身边两个姑娘来的?”
陈无双继续迈步往前走,马三的这个推测极有可能,当时在剑山采剑时,驻仙山有不少弟子都见过彩衣的九幽死气,多半是得知了她出身于黑铁山崖,随即问道:“四叔,你知不知道彩衣姑娘和另一个姓柳女子的身份?”
马三稍作犹豫,还是坦言道:“彩衣姑娘说是凉州人,我瞧她剑法路数,应该是多年之前死于漠北妖族围杀的散修洪破岳的后人,至于那姓柳的女子,相貌极美却心狠手辣,几次要动手杀人都是辞云公子拦住,倒像是个邪修。”
少年苦笑一声,没有多做解释,“洪破岳没死,他就在漠北,而且已经踏足五境。”
马三猛然一怔,大惊失色道:“不可能,洪破岳成名的时候我还是个小马贼,对他仰慕的很。他后来投身边军,在当时的雍州都督郭奉平麾下效命,听说他一人一剑挺进漠北腹地,再也没有人见他活着回来。”
诈死脱身,瞒住整个江湖数十年。
陈无双摆摆手,“我与苏昆仑都在雍州北境城墙上见过洪破岳,他现在是黑铁山崖的人,由此看来,他当年是故意投进边军,找机会脱身进了辽阔漠北,所图必然不小啊···”
言语中提及苏慕仙,马三立刻就深信不疑,眉头紧蹙道:“这么说,那位彩衣姑娘莫非···”
陈无双点头给了个肯定的答复,“彩衣确实也是黑铁山崖的人,辞云知道。”
马三登时心乱如麻,茫然道:“这···这···”
陈无双叹了口气,既然沈辞云没有把内情告知马三,想来是心里有所顾虑,那他也没必要多说什么,岔开话题道:“四叔,我这回费尽心思隐藏行迹来凉州,处境很危险,见着你总算心里踏实了不少,那座骤雨庄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三有些跟不上陈无双跳脱的思路,定了定神,这才明白陈无双为何非要戴着那张面具示人,先把彩衣姑娘出身黑铁山崖暂且抛在脑后,追问道:“处境很危险?”
陈无双轻松嗯了一声,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从容道来:“朝堂上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江湖上,我已经接任了观星楼主,如今京都城里的司天监说是个空架子也不为过,我师伯带着玉龙卫死守雍州北境城墙,师父又远在南疆盯着随时可能倾巢而出的凶兽,多的是人不想把司天监交到我手里,逼着我来凉州,身后有景祯皇帝的密探,谢逸尘应该也想拿我性命作为筹码逼迫陈家,四叔,你说这腹背受敌的局面危不危险?”
马三冷声一笑,终于恢复了大漠马帮当家人该有的威风,“公子放心,只要一进大漠,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得你,坐拥五十万精兵的谢逸尘又如何,我坑了他整整八千万两银子,还不是老老实实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陈无双诧异道:“坑了他八千万两银子?”
说起此事马三顿时眉飞色舞,哈哈笑道:“那狗日的想拿银子跟咱买马,好组建一支骑兵来应对郭奉平,这笔生意是辞云公子陪着我去谈的,他说你最会做稳赚不赔的生意,要是你在,多半会收了银子不办事,坑他姓谢的一笔,我就依了他,有便宜不赚王八蛋,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很是欣慰,沈辞云那种木讷忠厚的性子总算学会了耍心眼,这笔买卖做得当真极好,先不提那八千万两银子,如此一来,谢逸尘赔了夫人又折兵,是天大的好事,点头笑道:“当然是这个道理了,做买卖哪有不捣鬼的?不瞒四叔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杀谢逸尘,这无形之中帮了我一把。”
粗犷汉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讶然道:“公子是来杀谢逸尘的?”
陈无双坚定点头,解释道:“我在雍州北境见过黑铁山崖的掌门阎罗君,那王八蛋说,只要谢逸尘一天不动兵,他就一天不会指使漠北妖族攻城。我师伯老了,凭司天监一家之力跟数千赶去驰援的江湖修士,绝无可能挡得住那些半人半兽的杂碎,所以我要趁着谢逸尘跟郭奉平真正交手之前,想法子杀了他,这样才能让司天监缓一缓,至于后果,现在顾不得太多了。”
司天监这位嫡传弟子近一年来在整座江湖中声名鹊起,马三曾听沈辞云详细说过岳阳楼外、洞庭湖上两战,大体也算对陈无双的性子和本事有所了解,但要说他能以一人之力于五十万大军之中取了谢逸尘性命,实在是难以置信,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少年人最爱脸面,马三顾及陈无双的面子,只好旁敲侧击劝道:“那阎罗君说的话,未必会讲信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即便你陈无双手段通天,真能在凉州斩杀谢逸尘,黑铁山崖恐怕也不会因为他不动兵就放弃对雍州城墙发起攻势,何况,要杀姓谢的谈何容易,就算是十二品境界的苏慕仙亲自出手,也挡不住五十万边军围杀。
陈无双笑了一声,“我明白四叔的意思,事在人为嘛,要是不试一试,以后难免心有遗憾。而且那位阎罗君眼下可顾不上妖族,苏昆仑正在漠北追杀他,一天没有分出生死胜负,黑铁山崖其余的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得先去杨柳城找一个人,再打探谢逸尘军中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下手的机会。”
马三沉吟很久,直到已然能远远看见骤雨庄的灯火,才开口道:“公子既然要去杨柳城,索性去大漠里小住几天,我敢担保那些什么密探,没有一人敢深入大漠追查你的踪迹,然后我再让心腹想办法去探听谢逸尘在哪里,马帮好歹是凉州地头蛇,行事总比公子方便些。”
少年洒然一笑,不客气道:“四叔肯帮忙最好不过。我本来是打算跟庄子上那支商队一起去杨柳城,又怕追兵找上门来会连累他们,这回倒没了后顾之忧,只是也许会给四叔带来麻烦。”
马三脸色登时阴沉下来,语气重了些道:“公子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二爷当年···马三恐怕至今还是个不入流的小马贼,哪有大漠马帮这份基业?二爷没了,公子就是想把马帮据为己有,马三也绝无二话,对辞云公子是这样,对你更是这样。”
少年停住脚步,转身摘
马三看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眼,沉声道:“苏昆仑与二爷,对我恩重如山,马三这辈子都还不起,能帮你,死了也好有脸面再跟二爷喝酒。“
这回换了陈无双眼角湿润。
这位在凉州马贼中一言九鼎的帮主却很是高兴,哈哈笑着再度拍了拍少年肩头,随意伸手一指远处的骤雨庄,故意将话题扯到旁处去,“那庄子上的四百二十七幅图画,是当年宁大哥亲手所画,那套剑法是他用两三年时间自创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二爷,二爷喝酒的时候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可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宁大哥本来是想凭借这套剑法,等悟透了用剑的真谛再回去告诉苏昆仑,没想到啊,时隔这么些年,竟是公子得了顿悟的机缘,到底没有便宜外人。”
陈无双怎么都没想到那套剑法竟然是宁退之所创,愣了一愣,问道:“这么说,那座骤雨庄是宁大伯的宅子?”
马三摇了摇头,和盘托出道:“那庄子起先最早是一任凉州巡抚金屋藏娇的别院,正三品的显贵文官在这种地方几乎就是土皇帝,所以才把宅子建得这么大,养了数十个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每年里都来快活几个月,后来那位贵人被召回京都,庄子几经转手,上一任主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散修,跟宁大哥多少有些交情,想求几手功夫留给后世子孙,宁大哥不敢把苏昆仑所传授的本事外传,索性就把自己所创的剑法画在了庄子上,兴许是觉着自己悟不透,能有后人从中悟出用剑的真谛也是好事。”
心驰神往的少年唏嘘不已,难怪马三说苏慕仙三位弟子之中当属宁退之最为聪慧,能创出这样的一套剑法来,其剑道修为就可见一斑,江湖中成名的高人修到深处,总想着能创出一门御剑术来赢得身后流芳千古,宁退之却创了一套剑法。
只不过陈无双不太认可马三的推测,他觉得宁退之画出那四百二十七幅图画不是为了遗泽后人,而是想借着一次一次落笔,去体悟剑法剑术剑道,读书人说温故而知新,就是这个道理了,病恹恹的贾康年就说过,读书只是钻研学问的第一步,第二步是虔诚抄书,第三步是默写书中文字。
一步一步鸿渐于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修剑、修刀,过程其实跟读书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后来,那个散修不知死活惹了祸端,家道中落,携家带口据说去了西南肃州避祸,庄子就落到了杨寿潼手里,他说命里五行缺水,改了名字叫做骤雨庄求个吉利,因为那套剑法图画的缘故,这些年我没少帮衬他,要不是有大漠马帮暗中支持,凭他一个散修世家的庶子,再下去八十年也混不成现在的样子。”
陈无双明白了事情始末,笑道:“原来是四叔的一步闲棋。”
马三会意一笑,随即叹声道:“说起来还是二爷的教诲,他很早就跟我说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在江湖上混迹,给人留后路也要在风光时给自己留后路,才能走得长久些。”
可花千川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十一年前却未曾给自己留过半点后路。
陈无双低下头,继续往骤雨庄的方向迈步,轻声道:“江湖啊,说什么混迹,不过都是兜兜转转罢了。”
马三深以为然,“二爷说,有酒有剑的地方,都是江湖。”
少年摇摇头,“也不尽然。不光有酒有剑,四叔,朝堂无情江湖有情,所以江湖才比朝堂更令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骤雨庄是马三爷的退路。
陈无双却从来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