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清雨另一个关注点,则是那清灵的字体。
旁人可能不识,作为书法大家,他却识得,这是消失已久的游龙体,道家大师徐孺子所创。他虽主修儒学,年轻时却和徐孺子有过一段交情,且很欣赏他的字体,只是徐孺子无心仕途,后来远遁山中避世,再无音信了。之后世上再无游龙体。
没想到,今日竟重现于世了。
赵衍察言观色:“师父,可要弟子去将人叫来?”
师父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不吝赞美的欣赏过一篇文章,赵衍有感觉,他心心念念的小师弟可能真的要来了。
只是……春日宴对参赛学子年龄并无限制,万一这楚言是个年纪比他还大的,或直接是个耄耋之年的老头子,再拜入师父门下就不合适了。
而且,相貌也很重要。就算不如颜齐一般才貌双全,也不能太丑了。
即墨清雨几乎要立刻点头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板着脸训斥:“叫过来作甚?你以为老夫和那颜冰一般,判个文章还要看人下菜?”
赵衍只能应是。
就听即墨清雨自顾道:“如此灵气满满的文字,不会是个老头子,一定是个年轻人……
赵衍:“……”
即墨清雨直接给了“上甲”的评价。
这不仅让在场文人学子吃惊,也让所有评审官吃惊。
因即墨清雨是出了名的严厉严苛,平日给弟子们点评课业,也很少超过“甲”,大部分都是“乙”或“下乙”。
这篇《春日赋》到底写得多精彩绝伦,才能得到他如此高的评价。
“宣布结果吧。”
“是。”
全场窒息般的安静中,礼官高声宣布:“文章比试,拔得头筹者,卫人,楚言。”
“楚言?!”
“谁是楚言?”
“卫兄,你们卫国竟然还有如此高才,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场中几乎炸开锅。
一个横空出世的高手,同时打败南北两大文章高手,以个人身份夺得文类头筹,这样传奇性的事件,怎能不令人激动兴奋好奇。
陈麒目光骤然一缩,颜齐僵立原地,俱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陈麒没见过江蕴真容,也不知道江蕴用的假名,颜齐却是知道的,那个楚言,怎么可能……
隋衡啧一声,眉间漾着笑意,挑眉道:“看来颜御史的文章也不过如此,连一个籍籍无名的白衣都比不过。”
以徐桥为代表的一众青狼营将领也很激动,他们都知道殿下从南边带了个小郎君回隋都,一直是十方贴身保护,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小郎君没以殿下的名义参赛,但能力压颜齐,狠狠打了把颜氏的脸,已经足够令人激动了!
所有人都在寻找楚言的下落,包括坐在评审席上的即墨清雨。
他也很好奇,这个楚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很多年没有收新弟子,不代表他不想收,只要这楚言年纪不是太大,相貌不是太丑陋,品行过得去,他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毕竟这样水平的文章,实在太罕见太珍贵了。
珍贵到他可以在一定程度忽略容仪、相貌这些外在条件。
江蕴正在收拾笔墨。
十方激动地跑过来:“公子,公子!”
江蕴跪坐在河边,将笔砚一丝不苟的洗好,装入囊袋,日光疏然落在那袭青衫上,宁静美好如画卷,让人不忍打扰。
十方打破宁静,帮着江蕴一起收:“公子快过去前面吧,公子得了文魁,如今大家都在找公子呢!”
江蕴眸光甚平静,甚至还问了句:“五五平局,最后如何判出结果的?”
“是左相即墨清雨。”
果然如此。
江蕴的《春日赋》自然也不是毫无目的的瞎写的,他猜到,在评审官五五开的情况下,势必要加入另一位德高望重更有资历的评审官,才能获得足以服众的结果,而这个人,最大可能就是即墨清雨。
江蕴笑了笑,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道:“走吧。”
十方又是一晃神。
因发现今日小郎君似乎笑容格外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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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蕴迟迟不到,场上众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觉得这个楚言未免架子太大了些,让隋帝、颜皇后,这么多名人名士一起等着他。
然而当那小郎君一袭青衫,在仆从陪伴下缓缓走来的时候,除了寥寥几个知情者,几乎所有人都错愕的瞪大眼,先是怔愣,继而露出惊艳色。
肌肤如瓷,秀骨如玉,一行一止,皆风雅无双。
仿佛造物者集合了世间所有钟灵毓秀之物,精心打磨而成。
世上竟有如此漂亮优雅的人!
在他面前,无论朝阳、山水、日月、溪流,还是号称江北第一美男子的颜齐,江南第一美男子的卫筠,都黯然失色。
一向清正耿介、并不以貌取人的即墨清雨也不禁怔了下。
江蕴已走到台上,优雅行了一礼。
排在第六位,那位资历最老的清流派评审官笑呵呵站起,将刻有文魁的玉牌递到他手中,满意点头,道:“以后务必要勤勉课业,继续努力上进才好。”
江蕴点头向他道谢,双手收起。
按照规矩,拔得头筹者,要在特制的牌匾上留字纪念。
宫人很快将匾抬来。
一旁礼官见他袖口沾了些水渍,关切问:“公子可需要换衣裳?”
江蕴摇头道不必。
走上前,背手而立,提笔蘸墨,笔走如龙,写下“春日宴集”四字。
即使袖口微湿,他长身如玉,独立高台,广袖青衫随风飘舞,若仙若鹤,惊世风华亦令人倾绝。
一直等江蕴翩然离场,众人都未从那惊鸿一瞥中回过神。
但江蕴下台后,就被许多文人士子包围了起来。
文人慕强,何况还是如此漂亮温雅的公子,他们都迫不及待的想和江蕴交际,一起探讨文章。
还有要拉拢江蕴入仕的。
江蕴温和的表示,自己既没有入仕的意愿,平日写文章也很少,并不能指导大家多少。众人自然不会信,众人只觉得这小郎君不仅有才,还十分谦逊。
他们更想和江蕴结交了!
即墨清雨也抚须站在人群之外。
赵衍侍立在一边,试探问:“要不弟子去将他叫过来?”
即墨清雨板着脸道不用,但脚不肯离开半分,目光也始终凝注在一处。
赵衍:“……”
赵衍只能陪着一起等。
文人们越聚越多。
十方怕这些人将江蕴吃了,不得不高声道他们公子身体不好,要回去休息了。众人这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散开。
江蕴要离开时,后面忽又有人咳了声,道:“等等。”
十方下意识又要驱赶,回头一看,对方一身墨蓝长袍,目光犀利有光,还留着美髯,竟是左相即墨清雨。
他来做什么?
江蕴并不认识即墨清雨,行了个晚辈礼。
即墨清雨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问:“今年多大了?”
十方:“……”
赵衍:“……”
江蕴也有些奇怪,但还是礼貌答了。
即墨清雨点头,又问:“在哪里就学?”
江蕴便说一直是在家中自学,并未就学。
即墨清雨目光微亮:“那可曾拜师?”
江蕴还没答,后头忽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怎么?左相也对孤的人感兴趣么?”
即墨清雨皱眉,转身,果见隋衡一身墨色麟袍,不知何时过来了。
他二人素来水火不容。
即墨清雨轻哼声,沉下脸:“老夫要做什么,与殿下何干?”
隋衡轻笑:“左相做其他事,自然与孤无关,可觊觎孤的人,就与孤有关系了。”
他直接上前,将江蕴拦腰抱了起来。
即墨清雨瞪大眼,一副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
“你——”
隋衡:“他是孤的人,左相若感兴趣,不如改日来孤府里喝茶。今日孤就不奉陪了。”
说完,由着即墨清雨震惊惊愕的立在原地,带着江蕴大步离开了。
即墨清雨气得胡子抖了许久,方问大弟子:“这是怎么回事!”
赵衍也很茫然。
但赵衍平日交际不错,知道隋都城一些重要消息,便迟疑答:“听说太子这回南征,从江南带了个漂亮的小郎君回来,莫非……就是这个楚言?”
江蕴直接被隋衡抱回了行宫。
虽然有太子府亲兵开道,一路没有遇到多少人,江蕴依旧觉得很难为情。
隋衡把人放到榻上,嗅着小情人袖口的墨香,挑眉道:“孤竟不知,阿言原来还有这等本事。看来让你给孤做暖床小妾,还真是屈才了。”
“要不,孤明日就封你做贵妾如何?平日除了暖床,还要给孤铺纸研墨。”
江蕴知道一旦出了这个风头,免不了要被此人怀疑戏弄。
小声道:“我只是随便写写而已,没有想那么多。”
“那你为何不代表孤参赛?反而以个人名义参赛?”
江蕴便道:“我怕给你丢脸。”
隋衡:“……”
隋衡失笑了声,发现近来小情人越来越会讨巧卖乖,便故意拉长语调:“是么?原来阿言如此为孤的面子着想。”
“孤要如何奖励你呢。”
他目光流连,不怀好意。
江蕴只能跪在榻上,顺势吻了他一下。
隋衡:“不够。”
江蕴抿了下唇角,羽睫垂落,又在另一侧给了他一下。
此人最近得寸进尺,这事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肯放过他。
“嗯,有进步。”
隋衡很是飨足。
“阿言文章做得那般好,想来其他事情也能学得很快了。”
江蕴不解他何意。
就见他十分嘚瑟的从怀中取出一物,道:“从今日起,你必须每日学习一种。”
江蕴羞恼的看着他。
“谁让你背叛孤来着。”
“方才母后可是把孤叫过去,狠狠训斥了孤一顿,说孤夫纲不振,连个人都管不好。你今日狠狠压了孤这太子府一头,还不许孤讨回来么?”
“今晚就这个如何?”
他已经开始津津有味的做选择。
江蕴不想搭理他,推开他,想下去。
隋衡轻笑声,把人捞回来抱紧,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认真的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今日你帮了孤多大的忙。”
“孤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大的福气,才能半道捡回你这样的稀世珍宝。”
“阿言,谢谢你。”
江蕴无法承他这声谢,因他今日所做一切,严格来讲,与他并无半分关系。
甚至某种意义上,是在和他对着干。
隋衡已接着道:“孤想好了,以后孤就要你一个,再也不娶其他人了,谁来说都不管用。以后,铺床暖被,铺纸研墨,还有生崽子,都你一个人来做,好不好?”
“……”
又开始了。
江蕴忍不住在他肩头咬了口。
“你自己生吧。”
隋衡嘶一声,刚想欺负回去,亲卫在外报:“殿下,陈军师求见。”
陈麒来多半是为了明日比试的事。
隋衡把人放开,刮刮小情人挺秀的鼻头,道:“先饶过你,晚上再和你算账。”
他例行露出一侧脸颊。
江蕴只能环住他颈,亲了他一下。
隋衡方满意离开。
不多时,嵇安过来,笑眯眯说烧好了热水,公子可以沐浴去了。
江蕴点头,整理好衣袍,方下榻,往旁边的浴室去。
陈麒自然是来向隋衡请罪的。
隋衡亲手扶他起来,眉间漾着笑意:“今日只是开头而已,对孤而言,颜氏没有拿到头筹,便算孤赢。”
何况,赢得还是最得他欢心与喜爱的小情人。
这更令隋衡愉悦了。
陈麒自然也察觉到隋衡心情格外之好,联想到刚刚从徐桥处听说的消息,便试探道:“楚公子既然有如此高才,今日为何没有代表殿下参与比试?”
陈麒疑心重。
自陈都王宫里,第一次在浓郁夜色里,看那一闪而过的青色背影时,心头便莫名笼着一层不安。
虽然作为下臣,不该掺和主君的私事。
可主君身边有这样一个身份不明,来历不明,还隐藏着倾世才华的人,总是令人不安的。
“他呀。”
隋衡松散一笑:“他只是玩玩而已。”
陈麒一愣。
因对方言辞间的宠溺与纵容,几乎毫不掩饰。
陈麒想到了徐桥善意的警告,便不敢再多言。
因为今日文章类比拼,颜齐的实力实在太强大了,他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而明日,将同时进行五大文类项目的比试,只要他能拿下三项,便能战胜颜氏。
陈麒很有信心,因为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
次日,江蕴依旧早早到了赛场,在十方和樊七陪同下观看比赛。
樊七萎靡不振,蔫哒哒的,看向江蕴的眼神透着古怪,偶尔与江蕴目光撞上,也是迅速别开脸。
高恭亲自做了鸡汤面,用食盒严密包裹着,给江蕴送来。这是他的拿手之作,因为之前办的糊涂事,这段时间,他比嵇安更殷勤百倍的侍奉江蕴。
江蕴吃了一小碗,把剩下的分给十方。
十方素来喜欢吃高恭做的面,也不客气,美滋滋的向江蕴道谢,捧着大半碗面吃了起来。樊七看他们言笑晏晏,越发气闷,蹲在一边不说话。
第一场是乐类比试。
因为有昔日南国四公子,乐公子洛凤君参与,其他人似乎注定要成为陪衬。所以从一开始,所有人都在等着洛凤君的出场。
大约比了一个时辰之后,洛凤君方携着自己那把名为“昆山”的稀世古琴,缓缓出现在玉台之上。
他依然一袭白衣,容色清冷孤傲,只是手上的纱带却不见了。
故而除了寥寥几个知情者,也无人知道他受伤的事。
短短一日,洛凤君的伤不可能好,江蕴明白,洛凤君是乐痴,同时也是音乐天才,对乐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痴迷和敬畏。即使手上负伤,他也没有退出比试,而是坚持出现在赛场。他不想露出伤,博取同情和怜悯。
作为名满天下的乐公子,他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
江蕴突然对洛凤君有了些不一样的认识,觉得洛凤君和自己之前想象的不大一样。
伴着一声清越鸣响,洛凤君开始了弹奏。
今日洛凤君弹奏并不是他的成名曲《梧桐引》,而是一首破阵曲,曲调高亢激昂,犹若千军万马在沙场上奋勇拼杀奋进。
波澜壮阔的疆场仿佛近在眼前。
他手受了伤,不仅没有藏拙,竟然选择如此激烈张扬、快节奏的曲调。
场上寂然无声,都沉浸在这曲调编织的虚幻世界中。
有的人甚至已经血脉偾张,额角冒汗。
直到一声铮然裂响,琴弦崩断,抚琴的手指溅出血,如一朵朵血色梅花,落在琴案之上。
众人陡然惊醒,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
闻名天下的乐公子,竟然出现如此失误。
然而那一幕又极壮美。
洛凤君携起琴,高傲的行一礼,转身离开,一句话未说,一个字未留。
又两人之后,轮到太子府高手上场。
一道清瘦身影,面上罩着黑纱,在宫人引领下,走上玉台,所用乐器和洛凤君一样,也是一张七弦琴。
这是个陌生面孔。
众人在揣测其身份的同时,那人已含笑拨响第一声曲调。
众人面色大变,露出震惊色。
因此人所弹奏的曲子,竟是无数人学而不得,那位音乐天才齐国段侯所创的绝世名曲《凤求凰》。
已经下场的洛凤君也倏地停住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