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日集宴3

颜齐容色一瞬苍白如雪。

他神色怔然,显然没有料到隋衡会说这样的话。

颜齐的自信,并非无理由的狂妄自大,颜氏根基深厚,族中英才济济,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几乎统治着大半个隋都文人圈。

隋衡尚武,并不受清流文官拥护,春日宴自开办以来,太子府一直独占一筹,独立参赛,但因为有颜氏支持,隋衡这个太子不仅能横扫所有武类项目头筹,还能轻松斩获大半文类项目的魁首,将以左相即墨清雨为代表的清流派文官压得死死的。

即墨清雨甚至背地里骂颜冰毫无文人气节,只知趋炎附势。

春日宴本就起源于文人雅士的集会,六艺比试是春日宴核心。

一旦失去颜氏支持,太子府势必会在春日宴上失掉半壁江山,不仅输给文官集团,甚至,输给其他下属小国。

“殿下可以羞辱我。”

颜齐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

“但身为储君,殿下应该知道孰轻孰重。臣提醒殿下,明日参宴的不止有江北诸国,还有江南诸国。”

“所以呢?”

灯影浮动,落在隋衡阴暗眉眼上。

他怒极反笑,啧一声:“孤发现颜御史不仅喜欢自作多情,还自信过度。怎么?颜御史是在教孤做事么?”

颜齐脸色又白了下,静默良久后,他面无表情地拱手垂袖,轻施一礼,转身离去。

十方看得心头火起。

殿下平生最恨被人威胁,这个颜齐,竟然敢绕着弯儿的当面威胁殿下。十方不敢想象,此刻殿下心中该何等盛怒。

十方忍不住撇了下嘴,道:“这个颜氏,着实可恶。”

江蕴在一边听到,不由看了他一眼。

觉得这隋国朝堂也挺有意思。颜氏既和颜皇后同出一脉,按理应当和隋衡这个储君紧密连结在一起才对,为何会弄得如仇人一般。

十方自知失态,忙道:“公子快过去吧,殿下还等着呢。”

隋衡叫江蕴过来是为了放花灯。

“祈福灯?”

以前在江国时,江蕴也是见过的,不过是在元夕那天,远远的坐在撵驾里,看着城外的百姓聚在河边放灯祈福。

“没错。”

隋衡扬眉,眉目明朗,在江蕴看来,丝毫看不出来刚与旧情人吵了一场。

他理所当然道:“孤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但隋都习俗,三月三,将心中所想所愿写在纸上,放进莲灯中,随水飘远,愿望便可实现,不如你也写一个?”

他命宫人将莲灯和干净的纸笔取来,一股脑都塞到江蕴怀中。

“嗯,孤替你想想,不如就写,与孤白首到老,再给孤生一窝小崽子,如何?”

江蕴看他一眼。

将笔和纸递回去:“你自己写吧。”

隋衡不接:“既是许愿,当然是你亲手写才管用,孤替你写就不灵了。”

江蕴想说他并没有想写。

但隋衡依旧不由分说的把笔塞回来。

“现在就写,孤看着。”

那样羞耻的话,让他如何写,江蕴咬唇,道:“你背过去。”

隋衡:“……”

隋衡不敢相信:“这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孤为何要背过去?”

江蕴:“背过去。”

“行,你是祖宗,你说了算。”

隋衡倒真轻笑声,转过了身。

过了没一会儿,又突然转过来道:“写完了孤要看。”

江蕴没搭理他。

刚握起笔,身体便突然被人从后抱住。

江蕴恼怒:“你做什么?”

隋衡伸出宽厚手掌,握住小情人白皙修长的手,一本正经道:“孤想了想,既然涉及到两个人,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写,才能灵验。”

江蕴:“……”

江蕴要抽出手,被他更紧的握住。

“别动,纸只有这一张,写坏了可就没有了。”

他已霸道的开始落笔。

江蕴无奈,只能由他握着手,按着他书写习惯,在纸上写下那两行羞耻的字,面皮控制不住的一阵阵发烫。

看着小情人微微发红的耳垂,隋衡轻笑:“这就不好意思了?你脸皮也太薄了。”

“怎么,跟孤生个小崽子,就那么难为情?”

江蕴羞恼看着他。

“你说呢?”

“说什么?”

隋衡格外愉悦:“孤说你能生,你就能生。要是生不了,孤就让人把这条河给填了。”

“……”

江蕴已经懒得和他这个混不吝较真。

隋衡倒是细致地将纸条卷起,放到莲心中,而后拉着江蕴一起,将莲灯缓缓推出了水面。

毕竟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江蕴目光追随着莲灯,看它一路飘远,慢慢和其他莲灯汇到一处。

隋衡站在后面,愉悦的欣赏小情人漂亮优雅的背影,忽然凑过去,问:“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孤的么?”

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江蕴抬头,略不解。

隋衡:“孤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蕴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颜齐。

江蕴其实并不介意也不怎么关心他的情史,而且,江蕴也察觉出了颜齐行事的古怪。出于礼貌,还是“哦”了声,点头。

“你这是什么反应。”

隋衡不悦:“见到孤和其他男子待在一处,你难道不应该吃醋或不高兴么?”

话既说到了这个份上,江蕴也不介意多了解一些,便问:“你们曾是情人?”

这个问题似乎令隋衡很愉悦。

他没答,而是眼睛一弯,笑道:“怎么,你很介意?”

“……”

江蕴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儿,反问:“你觉得呢?”

隋衡更愉悦了。

他几乎是骄傲的道:“不是,孤长大至今,只喜欢过一个人,那就是你。”

江蕴一怔。

隋衡:“怎么?是不是受宠若惊?”

“孤不仅只喜欢过你一个,还……”

他凑得更紧,低声说了句什么,江蕴耳根腾得一红,一把将他推开。

隋衡身为宗主国太子,毕竟不能离宴太久,果然,没过多大会儿,就有宫人过来,说陛下唤太子回去。

隋衡也没打算一直待在河边,只是怕江蕴人生地不熟的,在宴上待着无趣,才特意抽空把人叫出来赏景。

“晚宴恐怕还得一会儿才能结束,夜里天寒,孤让嵇安给你取件披风过来。你若实在待着无趣,也可先回行宫里休息。”

话虽这么说,隋衡终归是不放心小情人离开自己视线的。

江蕴点头,和他一道往回走。

宴会气氛正酣,隋帝和颜皇后已经离席,下属国的宾客们少了拘束,已经开始互相敬酒攀谈。

被围着最多的人,一身绯袍,面容如玉,苍茫暮色中,卓然而立,堪若清潭鹤影,赫然是方才出现在河边的颜齐。颜齐是颜氏长孙,又是江北第一文章高手,无论名士还是公卿,想和其结交的人数不胜数。

平日难得一见,自然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套套近乎。

陈麒也被很多人围着,主要以江南五国的名士公卿为主。他们心中虽然也有人不耻陈麒背信弃义、为敌国效劳的做派,可陈麒曾是南国四公子之一,在文人学子心目中地位很高,如今又是隋国太子身边的红人,在隋军中担着军师之位,讨好陈麒,就间接等于讨好了隋国太子。而且,他们的国君业已投降归顺隋国,本质上他们和陈麒也没有什么差别。

突然被叫来参宴,大部分公卿都是惶恐不安的,他们急需要了解更多的消息,急需要趁眼下机会讨好隋国这个新任宗主国,尤其是冷面无情嗜血好杀的隋国太子。隋衡身份高贵,脾气出了名的强横霸道,公卿们不敢擅自讨好,便都想通过陈麒,委婉打听一下对方的喜好。

还有另一个原因。

颜齐与陈麒,一个江北第一文章高手,一个江南第一文章高手,两人素有“南麒北齐”的美名,此刻在春日宴上,将同台竞艺,争夺文魁称号。诸国名士公卿尤其是热衷于文学的文人士子们,自然想一睹风采,看看究竟哪个更胜一筹。

“以往咱们这些小国还有机会,今年有‘南麒北齐’在,这文魁之名,断断是落不到其他人手里了。”

卫筠也来向陈麒敬酒。

这段时间,他一直以质子的身份待在隋都,他的叔叔卫王想用他讨好隋国太子,但被隋衡拒绝了。卫筠便只能像其他质子一样待在特定的宫室里,平日外出和交际都受到严密的监视。和之前流觞宴上意气风发的“容公子”相比,卫筠容色黯淡了许多。

陈麒被众人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卫筠等了许久,才等到和陈麒喝酒的机会。

陈麒道:“子卿似乎有些憔悴。”

卫筠苦笑:“我如今阶下囚一个,哪里如骥才一般仕途畅达,扶摇直上。日后在隋都,还仰仗陈兄多多关照。”

陈麒说一定。

卫筠知道这只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因为想要讨好陈麒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私下里一定会送金银珠宝或其他好物给对方,而他什么都没有。他的叔叔巴不得他死在隋国,好名正言顺的扶自己儿子上位。又有许多公卿来敬陈麒,卫筠只能先退下,坐回席上,见和他紧挨着的洛国世子洛凤君一袭白衣,面容冷傲的自斟自饮,对周遭热闹视而不见,便问:“洛兄不去交际一下么?”

洛凤君不屑冷笑:“一群沐猴而冠的无耻之徒而已,有什么值当交际的,我怕脏了眼睛。”

卫筠:“……”

卫筠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同时不理解,眼下已经到了如此境地,洛凤君怎么还气性如此大。他知道洛凤君以前就瞧不上陈麒,可陈麒今非昔比,洛凤君此举,未免有些不知变通。

这时前头忽传来一叠声的“参见殿下”,隋衡回来了。

他一身玄甲,乌发以墨冠高束,凤眸张扬,挺拔俊美宛若天神,光是往那里一站,就极有压迫力。

几个下属国的国主先迎了上去。

寻常公卿则俯身行礼,不大敢正视他。

隋衡笑着拍拍陈国国主的肩:“几日不见,国主红光满面,脸也肥胖了一圈,莫非有什么喜事?”

陈国国主狠狠一抖,顿时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姜国国主姜玉屏则亲手倒了一杯酒,奉给隋衡,隋衡接过,并没有喝,只道:“姜国主献上的那支水军极好,改日和孤一起去校场上观摩观摩如何,看看孤调/教的成果。”

姜玉屏知道他治军严厉,练兵手腕狠辣,恐怕瞧不上他们姜国自己训练出的士兵,定是要狠心重新打磨一遍的。

便恭谨笑道:“下臣荣幸之至。”

隋衡已经三年没有参加春日宴,北方诸国的国主自然也迫不及待的凑着往前,向他敬酒。一人道:“明日比试,殿下手里可还缺人?下臣这里正好有几个角力高手,可以交由殿下差遣。”

春日宴设大小二十多类比赛项目,参赛者基本上都是代表各自国家出战,各国擅长不同,有擅长文类项目,有擅长武类项目。即便是隋国这样的宗主国,也罕少有同时拔得所有项目头筹的情况。

另一人立刻乐呵呵接过话头:“殿下手下青狼营里,猛将如云,哪个不是角力高手,还用得着你那些歪瓜裂枣?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别又跟去岁一般,双手空空的回去。”

“殿下。”

徐桥悄悄走过来,低声道:“颜相方才命人送来了今年所有参加春日宴六艺比试的颜氏弟子名单,说请殿下过目。”

这几乎可以说是主动示好了。

颜氏子弟几乎占据着隋都文人圈半壁江山,有了颜氏子弟参赛,六艺类比拼,太子府就算不能拔得所有头筹,也能拿下至少一半的魁首。至少文章一类,不会落入外姓之手。

不料隋衡轻扯了下嘴角,淡淡道:“不必了,告诉右相,承他好意,今年参赛人选,孤另有安排。”

徐桥一愣,一下没明白他话中之意。

隋衡:“今年,孤不用颜氏子弟。”

“这——”

徐桥转愣为惊。

不用颜氏,这如何使得!

徐桥不得不顶着危险劝谏:“殿下如此公然和颜氏作对,对殿下没有任何好处。属下知道,殿下还因着三年前的事情记恨颜氏,可春日宴直接影响到殿下的威望与威信,不可儿戏呀。”

而且,殿下此举,几乎等于变相地把颜氏推回给文官集团了。

文官们本就对殿下不友善,若无颜氏那些门生故吏从中缓和,殿下的名声得臭成什么样儿!

“孤没有儿戏。”

“孤只是要让颜氏知道,在这个朝廷里,谁是君,谁是臣。”

徐桥还是觉得隋衡太过意气用事,可徐桥不敢再劝。

因隋衡素来一言九鼎,甚至称得上独断专横。徐桥有些发愁,隋衡这一个决定,将引发何等风波。

“你去将陈麒叫来。”

隋衡吩咐。

徐桥苦着脸领命。

“今年春日宴六艺比试,军师有几分胜出把握?”

将陈麒叫到跟前后,隋衡直入正题的问。

陈麒隐隐有些预感,谨慎地答:“臣自当全力以赴。”

“孤不不仅要你全力以赴,孤要军师,必须胜。”

夜色静谧,此声犹若惊雷。

陈麒于这无声惊雷中慢慢抬起头。

隋衡道:“今年,孤的太子府不用颜氏子弟,军师便是孤看中的最佳人选,只要军师能为孤拿下一半文类项目头筹,日后,军师便是孤的股肱之臣。”

“还有,孤需要军师用最快的速度,为孤招揽一批人才,出身不限,门第不限,能成为孤左膀右臂的人才。”

城府深沉如陈麒,也不免愣了下。

陈麒已经深入研究过隋国朝堂中文武对峙情况,猜测到隋衡可能会和颜氏决裂,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陈麒同时也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继陈都投诚后,又一次更高更迅速的一飞冲天的机会。

他拱手垂袖,长揖到底:“殿下既信臣,臣定不负殿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