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章太医之后,裴斯远心情十分复杂。
余舟肚子里那孩子是他的不假,他也的确和余舟有过那么一晚。
但章太医显然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还将裴斯远当成了不知节制的浪.荡子弟,偏偏这话他也没法反驳,否则一旦他否认自己和余舟的关系,便会将余舟陷于尴尬的境地。
而且,裴斯远内心也并不是很想去澄清这件事……
“章太医走了?”余舟朝他问道。
“嗯。”裴斯远应道。
大概是被太医那番“语重心长”的叮嘱影响到了,他回到屋里见到余舟的时候,神情都还有些不大自在。
“我朝章太医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余舟见他拧着眉头,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便小心翼翼问道。
“当然不是。”裴斯远走到他身边坐下,道:“那毕竟是一尸两命,放着他们等死终究有些说不过去。况且……人是我伯父害成这样的,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他能活下去。”
余舟闻言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这件事情我会放在心上,你不必再操心。”裴斯远怕他胡思乱想又影响了心情,便转移话题道:“太医今日说的话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要按时喝药,还不能剧烈活动,走路要小心别摔着。”余舟一脸疑惑道:“侯爷到底给咱们吃了什么东西?为什么太医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管他呢,反正章太医对咱们不会有不好的心思。”裴斯远道:“他说什么,咱们就依着办,肯定吃不了亏。”
余舟素来听劝,见裴斯远都这么说,自然不会再质疑。
当日,裴斯远便吩咐人去抓了药。
为了不让余舟起疑,他特意让人帮自己多抓了一副药,也让人一并煎了。这样每次喝药的时候,他都是和余舟一起喝。
只不过余舟喝的是安胎药,他喝得是对身体没什么坏处的补药。
“你今日要进宫吗?”余舟问道。
“明日再说吧。”裴斯远拿了一颗蜜饯递给余舟,自己又含了一颗,“今日陈喧定然会进宫,该说的他自会朝陛下说,我明日再去吧,今日在家里陪着你。”
余舟闻言忍不住看了裴斯远一眼,总觉得他说“陪着自己”这话时有些太过自然了。
知道的他们是一起吃了不该吃的不得不在家养身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老夫老妻呢。
“今日是不是要下雨?”裴斯远扯了扯衣领,看了一眼天色道:“有点闷。”
余舟倒是没觉得太热,但他仰头看去,发觉今日的天气确实不大好,像是闷了一场雨似的。
裴斯远让人弄了两把大蒲扇,没事儿就扇上几下,但天气闷得厉害,他心又不静,反倒越扇越热。
“你不热吗?”裴斯远问余舟。
“心静自然凉。”余舟道。
裴斯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神态坦然,光洁的额头上也没见到细汗,倒是真没看出热来。
入夜后,裴斯远热得连饭都没怎么吃,匆匆去洗了个澡就躺下了。
余舟沐浴完回来的时候,便见裴斯远躺在榻上,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亵.裤。
裴斯远是个武人,身形极好,往那儿一躺看着还挺赏心悦目。
余舟目光下意识在他身上扫了一眼,面上便不由有些发红。
裴斯远见余舟回来,抬手便要去取衣服穿上。
余舟见状忙道:“你热的话就这样吧。”
他如今毕竟是住在裴斯远家里,总不好让人家为了他不自在。
而且看今日那情形,裴斯远也是真的热。
“你一点都不觉得热吗?”裴斯远看向余舟好奇地问道。
“我不热。”余舟说话时,目光又不自觉在裴斯远身上扫了一眼。
这一眼,他突然瞥见了裴斯远下腹上露出的一道伤疤。
那伤疤看着应该有些年头了,但一眼看上去依旧十分触目。
“好看吗?”裴斯远开口道。
“我没……”余舟忙收回视线道。
“没事儿,你喜欢看的话尽管看,我不在意的。”裴斯远道:“你要是高兴,我可以再配合一下,把亵.裤也脱……”
“不是。”余舟红着脸道:“我是在看你肚子上的疤。”
裴斯远闻言往自己下腹瞥了一眼,道:“哦,这个啊……这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跟陛下去南边时被山匪弄伤的。”
“我……我能再看一眼吗?”余舟问道。
“看,喜欢看多看几眼。”裴斯远道。
余舟被他揶揄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凑近看了看那道伤疤。
那伤疤斜着一道,足有巴掌那么长,哪怕已经愈合了也能推测到当年裴斯远伤得确实很重。
“这是哪个大夫帮你治的伤?”余舟问道。
“当地的一个游医,手法挺野的。”裴斯远道:“我当时整个肚子差点被豁开,都能看到里头的肠子了。要不是这个游医手段高明,只怕我很难挺过来。”
余舟看着他那道伤疤,鬼使神差地伸手在上头轻轻摸了一下。
“嘶!”裴斯远身体一僵,忙坐起身扯过薄被盖在腿间,道:“你故意的吧?”
余舟无辜地看着他,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是突然想到,章太医他们之所以不敢给琴师剖腹,是因为他们平日里都是靠着望闻问切诊病,遇到所有的病症大多是靠着服药或者针灸来辅助,像动刀子这样的事情他们很少触及。”
裴斯远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这样,不止是太医,哪怕是医馆里的大夫,能遇到的最大的外伤也不过是擦破了皮或者切到了手之类的,剖腹这样的事情定然是遇不到的。”
“他们遇不到,但是有一个人肯定熟悉。”余舟道。
“谁?”裴斯远问道。
“仵作。”余舟道:“他们查验尸体时,剖腹不是常有的事情吗?这种事情他们肯定熟啊。若是让仵作和太医一起合作,那剖腹一事是不是胜算就会大一些?”
裴斯远:……
虽然听着有点离谱,但好像挺有道理的样子。
当晚,裴斯远倒是真想了想余舟这提议。
他虽然已经去了信让人帮着找大夫,但最终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终究是个未知数。
眼下若能依着余舟的法子试试,就等于多了一层保证。
念及此,次日一早裴斯远陪着余舟喝完药,便带着人去了大理寺。
“啊?”仵作听了余舟那提议之后,十分惊讶。
他和死人打了半辈子交道,第一次有人提出来让他给活人剖腹。
“我没剖过活人啊。”仵作为难道。
“活人和死人除了多一口气,在这种事情上……有多大的差别?”余舟问道。
“那差别可太大了。”仵作道:“且不说活人能感觉到疼,你拿刀切他他肯定会乱动,一乱动就容易下错刀。再有就是,活人是会流血的啊,我能把他肚子里的胎儿剖出来,还能给他缝好,可我没法保证他不会死啊!”
就算不考虑人会不会疼死或者会不会流血流死,也还要面临伤口感染之类的问题。
“若是……”裴斯远开口道:“你只负责开腹和缝合,并且确保在这个过程中,不会伤到他腹中其他的脏器。你所担心的这些问题交给太医们去解决,你觉得是否可行?”
仵作想了想,道:“我这边是可以保证没问题,至于太医那边我就不知道了。”
他做了这么多年仵作,开过不少人的腹,闭着眼都能保证不出错。
“不过……”仵作想了想,道:“哪个大活人会愿意让仵作剖腹啊?太晦气了。”
别说是古代社会了,哪怕到了现代社会,丧葬行业或者法医类和死人打交道的职业,都难免受到歧视,如今这个时代忌讳只会更多。
“可是性命难道不比忌讳更重要吗?”余舟道:“我也不觉得仵作晦气,若非你们剖验尸体,还不知道有多少冤死之人难以瞑目呢。”
裴斯远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余舟,显然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番话。
他这余贤弟,胆子小到能被一枚琥珀吓得晕倒做噩梦,但面对仵作时却丝毫没有避讳。
“余舍人……您言重了。”仵作大概是被人歧视惯了,从没被人这么夸过,听到余舟这番话之后竟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
“我觉得琴师不像那种迂腐之人,若是这法子能救他性命,他应该会答应的。”余舟又道。
“嗯。”裴斯远点了点头道:“琴师那边届时我去说吧,暂时不必知会他,等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再说,免得他患得患失。”
余舟闻言忙点了点头。
“你再去挑一个细心的仵作过来协助你,明日我就让章太医带人过来,你们商量一番,找个人先剖了试试。”裴斯远道。
他这话一出口,余舟和仵作同时大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呃……我的意思是找个尸体,不是活人。”裴斯远打破。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仵作又道:“但有个问题……咱们这没有现成的尸体啊?如今又没有别的命案,先前的尸体因为天气热放不了太久,都早已入殓了。”
裴斯远想了想,道:“此事我来办吧,你不必操心。”
余舟闻言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道这还能怎么办?
“心里又编排我呢?”从大理寺出来之后,裴斯远朝余舟问道。
“不是……我就是好奇,你去哪儿弄尸体?”余舟问道。
裴斯远看向他,眼底带着几分笑意,道:“现杀。”
“你……”余舟拧眉看着他道:“你哄我的吧?你怎么可能会杀人?”
裴斯远见他那副模样,忍不住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道:“我自有我的法子,放心吧。”余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想不想去看一眼琴师?”裴斯远突然问道。
“可以吗?”余舟闻言眼睛一亮。
他虽然和琴师不算熟悉,但心底对对方一直挺有好感的。
想想这样的经历,若是换了心志不坚定之人,早已被逼疯了。
可琴师却能蛰伏至今,不仅彻底取得了平西侯的信任,还选了那样一个时机了结了对方,为自己报了仇。余舟至今都还记得初见那一面,对方为他抚奏的那首曲子,那样洒脱旷达的心境,实属难得。
“上车。”裴斯远扶着他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了一处地方。
马车刚走没多远,便闻有马蹄声追过来,裴斯远掀开车帘一看是杨鸣。
“裴副统领,您吩咐的事情有眉目了。”杨鸣道。
“你跟着我吧,一会儿再说。”裴斯远道。
杨鸣闻言便放慢了速度,骑着马跟在了裴斯远他们的马车后头。
马车行了没多远,便到了一处巷子里。
“陈喧倒是会找地方。”裴斯远看了一眼四处的环境,道:“挺清净。”
余舟跟着他下了马车,几人一同进了院子。
这院子不算太大,但里头看着还挺舒适。
而且陈喧还安排了两个护卫和一个家仆在这里照应着。
众人进去的时候,琴师正坐在院中的凉亭下头抚琴。
余舟也没打扰他,小心翼翼走到了他不远处的地方坐下,看他抚琴。
裴斯远示意一个护卫看着点,然后示意杨鸣走远了些。
不过他选的位置虽然离余舟比较远,却依旧能让余舟保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就好像看不着人不踏实似的,如今裴斯远去哪儿都想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查出了什么?”裴斯远问道。
“使了不少手段,但好在是问出来了。”杨鸣道:“您所料不错,此事确实是侯爷所为,不过侯爷并未露面,而是着人买通了中间供药的人,将刘侍郎他们预备用的药换了。”
裴斯远拧了拧眉,没有打断他。
“他们原是弄了一种毒药,想取了余舍人的性命,将尸体塞到您身边,让您第二天有理说不清。”杨鸣道:“这与咱们先前探听到的消息是一致的。只是没想到,侯爷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让人买通了供药的人将毒药换成了能让人生子的药,下到了余舍人身上。”
“此事只有供药的人知道,上到刘侍郎下到给余舍人送酒的人都不知道另有人曾参与其中,也没人知道药被换了。”杨鸣道:“供药的人当时见咱们没人提到侯爷的事情,便没主动供出来,怕事情牵扯大了,自己的罪更重。若非此番使了些手段,他只怕还不肯说呢。”
而且此人至今只知道有人买通了他换药,并不知道买通他的是平西侯。
是杨鸣此前便查到了在归玉楼一案中替平西侯联络周旋的人,两厢一对比发现是同一人,这才确定事情确实是平西侯让人做的。
“两种药不一样,供药的人就不怕事情败露刘侍郎找他麻烦?”裴斯远问道。
“当时侯爷的人告诉他,这药让人服食后依旧有极大的可能会致死。”杨鸣道:“哪怕人死不了,将来也会有比死了更严重的后果。不知他是信了这番话,还是因为侯爷的人银子给的足,他最后答应了换药。”
裴斯远闻言冷笑道:“我这好伯父可真是疼我,得知有人要害我不仅不阻止,还想添一把火。”
若此前大理寺的人没将这件案子扯出来,又或者平西侯没被琴师杀死,那么不久后的余舟,便会成为平西侯拿捏裴斯远的工具。
而且平西侯这一步棋走得非常阴险,因为他是借了刘侍郎的手做的,出事之后,裴斯远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被谁算计了。
他完全可以躲在背后先看看裴斯远的反应,再去决定自己该做什么。
若是余舟当夜就死了,此事便没人知道平西侯曾参与过。若余舟有了身孕,他依旧可以根据裴斯远的反应,去决定自己要不要插手。
反正他进退都有路可走,若他愿意甚至可以一直置身事外,看着裴斯远被此事折磨。
“他不止想将他自认为的好东西给我,恐怕还想逼着我像他一样变成疯子。”裴斯远道:“这么多年了,看来他还是对没能掌控我一事耿耿于怀。”
杨鸣闻言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为什么是余舍人?”裴斯远问。
“侯爷派去的人当时问过供药的人,只听说他们会找个家世清白且长得漂亮些的,届时人死了闹起来更有说头。”杨鸣道:“最终是送酒的人选了余舍人。”
裴斯远闻言看向坐在凉亭下的余舟,心中五味杂陈。
他原以为余舟是平西侯选出来的人,如今看来竟纯粹是倒霉撞上的。
这会儿余舟不知正和琴师说着什么,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
“你不用担心那药会流出去继续害人。”琴师朝余舟道:“那药很凶险,我们所有试药的人,在服药之前,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待身体能承受那药的药力之后,才会服药。”
余舟先前一直担心,那生子药若是传出去,只怕又要害无辜的人。
如今听他这么说,倒是稍稍放心了些。
“除非天赋异禀,否则普通男人若身体未经调理就直接服了药,会有极大的可能直接毙命。”琴师道。所以那生子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毒药。
承受住了,会有孕。
承受不住,会死。
“你不必担心我,我心中早已知道结果,也看开了。”琴师朝余舟道:“人都要有一死,我原本那日就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多活这些日子,已经是赚到了。”
“你不要气馁,太医们都在想办法救你。”余舟安慰道。
他记着裴斯远的话呢,没敢朝琴师透露太多,免得他生出太多希望,最后又失望。但他又怕琴师太悲观会想不开,所以还是想鼓励对方一番。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琴师问道。
“你说。”余舟道。
“若将来我到了那一日,你帮我一把,让我走得快一些。”琴师道:“左右我早晚都要到这一步,若是走得时候能少受一些苦,你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
“不会的……你不会……”余舟忙道。
“差点忘了,你胆子挺小的,杀人的事情你肯定是不敢做的。”琴师笑道:“那你让你男人帮我一把吧,他杀人应该很容易。”
“你不会死的。”余舟忙道:“而且他……他也不是我男人。”
琴师闻言看向余舟身后,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余舟回头,这才发觉裴斯远正立在一旁。
看他那眼底带着揶揄的表情,显然是将方才的话都听了去。
从小院出来之后,裴斯远见余舟一直拧着眉头,便知道他在为琴师难过。
他想起太医的叮嘱,觉得这个时候得想个办法转移一下余舟的注意力,否则人太难过了,怕是不好。
念及此,他开口道:“不是吗?”
“啊?”余舟一怔,表情有些茫然:“不是什么?”
“你男人。”裴斯远道。
余舟闻言顿时满脸通红,道:“当然不是。”
裴斯远将他扶上马车,叹了口气,道:“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算起来咱们在寻欢楼到今日也不足百日吧?你就不想认账了。”
“我没有不认账。”余舟忙道。
“那就是认账?”裴斯远又问。
“不是……”余舟意识到自己又被裴斯远打趣了,委屈巴巴地道:“很快就过了一百日了。”
“难道过了一百日就能不认账了?”裴斯远摆出一副比他更委屈的表情道:“难道我的清.白,就只值一百日吗?”
余舟:……
这人怎么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