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斯远那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最终只抬手在余舟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行,我陪你一起去。”裴斯远道。
余舟闻言当即松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一件很大的心事似的。
他心思单纯,思维方式又比较独特,所以在对待很多事情的时候,与旁人的观念便难免有所偏差。许多在旁人看来很重要的事情,到了余舟这里可能不值一提,而很多小事,他反倒会看得很重要。
就像给这个小倌儿上坟一事,到了余舟这里就成了天大的事情。
因为在他看来,那是一个人临死前留下的遗愿,他既然答应了人家,自然不能食言。
当日从程府出来之后,裴斯远没带着余舟再回大理寺,而是直接回了家。
事情到了现在,线索已经非常清晰了,然而要找到隐藏在幕后的老爷,却并非易事。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余舟看着他,眼底满是信赖。
裴斯远伸手在他耳朵上一捏,笑道:“饭得一口一口的吃,事儿得一件一件的办,接下来咱们先吃饭,然后去沐浴睡觉,案子的事情明天再说。”
余舟今日跟着他奔波了许久,这会儿倒也觉出累来了。
当晚,两人一起吃过了晚饭后,便收拾一番各自睡了。
大概是白天情绪起伏太大,这天晚上余舟睡着之后就做了噩梦。
他梦到自己遇到了那位老爷,对方手里拿着药,拼命往他嘴里塞。
余舟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却能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在心头弥漫。他想起那两具尸体,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小倌儿,心中那恐惧便越来越大。
在剧烈的恐惧中,余舟几乎是出于本能,叫了裴斯远的名字。
仿佛对方就是他在垂死之际的救命稻草一般。
“裴斯远……救我!”余舟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两只手无意识地胡乱抓着。
就在这时,他只觉手腕一重,似是被人握在了手里。
随后,手腕上被人握住的地方,渐渐有暖意传来。
那温度明明也不怎么明显,却像是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似的,通过他手腕慢慢浸入他的骨血,很快便将他从恐惧的噩梦中拽了出来。
“呼……”余舟大口喘着气,从榻上坐起来,这才发觉裴斯远正守在一旁。
“没事了。”裴斯远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在他单薄的背脊上一下一下抚着,像是在给他顺毛一般。
“我梦到……我梦到老爷要给我吃药……”余舟颤声道。
他说着仿佛又想起了梦中的可怖场景,身体也忍不住有些发颤。
“这里是我家,没有人能伤害你。”裴斯远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语气也比平时更温柔,“你是知道的,我这么厉害全京城没人敢得罪我。”
余舟这会儿尚未完全清醒,只觉得身边的裴斯远令自己十分安心,便迷迷糊糊顺势将脑袋往他肩膀上一靠,心有余悸地道:“你一定要抓住他。”
裴斯远身体一僵,抚在余舟背后的手登时便顿住了。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慢慢伸手将对方环在怀里,那动作别扭又僵硬。
他从前经常揽着余舟肩膀,可揽着人和抱着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前一种只是手臂和肩膀的接触,而后一种,则是两副身体的接触。
裴斯远第一次发觉,他余贤弟的身体,抱着的时候比看着更软。
明明和他一样也是个大男人,抱着怎么就这么软呢,他都不敢使劲儿,生怕把人抱疼了。
裴斯远一边感慨,一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暗道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注意过这些?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余舟稍稍缓过来了些许,脑袋离开了他的肩膀。
“睡吧。”裴斯远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臂,道:“天亮还早着呢。”
余舟点了点头,老老实实躺下,但目光却一直盯着裴斯远。
裴斯远拉过薄被给他盖好,见他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看着可怜巴巴的。
“要不……我睡在你旁边?”裴斯远问道。
若是换了从前,余舟多半不会利利索索答应。
但今日他做了噩梦,正是害怕的时候,闻言不止没有拒绝,还主动往里挪了挪,给裴斯远让了个位置出来。
“这回不怕了,睡吧。”裴斯远躺在他身边,身体看上去有些僵硬。
若是余舟这会儿稍稍放松一些,就能觉察裴斯远面对他时和从前不大一样。
彼时的裴斯远,不仅能坦坦荡荡躺在他旁边,还能分出闲情逸致逗他。可此刻的裴斯远身体紧贴着榻边,两只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自己身上,看上去简直不像他自己。
可惜余舟这会儿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思观察对方。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朝裴斯远道:“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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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裴斯远应道。
“我今天突然忍不住想,我命还挺好的,遇到的都是好人。”余舟道。
“你自己也是好人。”裴斯远道。
“那我就是个命比较好的好人吧。”余舟道。
裴斯远忍不住一笑,“你说你命好,那是因为你自己知足。若是换了不知足的人,定然要想,为什么自己是生在平平无奇的余府,而不是生在宰相府或者国公府?”
“你遇到了我,莫名其妙到了御前,这若是换了会钻营的人,定要在御前好好表现一番,以求能升官发财。”裴斯远道:“可你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从不知道上进为何物。”
但也正因他这种不争不抢的性子,反倒和裴斯远成了朋友,就连路知南都对他颇为喜爱。
余舟被裴斯远说得有些尴尬,小声辩解道:“我也……没那么不上进吧?”
“嗯,在吃喝上反正是挺上进的。”裴斯远道。
余舟被他揶揄得满脸通红,翻了个身不吱声了。
裴斯远侧头看着他,没多会儿便听到他呼吸渐渐均匀,竟是又睡着了。
这会儿已经入了六月,窗外送进来的风都是暖的。
裴斯远粗略一算,他和余舟认识是在三月份,距今竟已两个多月了。
这时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令他心头猛地一跳。
裴斯远拧了拧眉,略一犹豫,凑到余舟身边,伸手在余舟小腹上轻轻探了一下。
很平坦,没有任何异样。
裴斯远松了口气,心中忍不住暗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老爷那药只是针对被赎买的小倌儿,再怎么也不可能下到余舟的身上吧?
再说,这次的事情是出在归玉苑,他和余舟那一次虽然也是在三月份,可地方却是在寻欢楼里。
裴斯远觉得自己八成是查案子查魔障了,竟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当夜,直到天快亮了,裴斯远才勉强眯了一会儿。
次日,陈喧那边传来消息,说在一个买主家里,找到了药,已经送到太医院了。
依着两位太医的反馈,这药的成分还挺复杂,估摸着得用个几日的工夫才能有结论。
与这个消息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程府那个小倌,昨晚就死了。
裴斯远犹豫了一瞬,没将这个消息立刻告诉余舟,怕他情绪上接受不了。
左右这几日要等着太医的消息,裴斯远决定带着余舟找地方散散心。
他自己这些日子也焦头烂额,正好借机出去透透气。
“上回给我买木雕时赠送的花瓶,还在你家吧?”裴斯远问道。
“在呢。”余舟忙道。
“我让人去取回来吧。”裴斯远道。
“不是说要送给你伯父吗?”余舟问道。
“对啊,这不入了六月了吗?正好咱们去一趟侯府,将这寿礼给他送过去。”裴斯远道。
余舟闻言这才想起来,上回余承闻说的平西侯寿辰,似乎就是月初。
当日用过了早膳,裴斯远便让人备了马车,带着余舟去了侯府。
平西侯府在京城南郊,是一处极为讲究的园子。
“你伯父家这么大?”余舟在京城住惯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气派的园子,感觉这规模得跟公园差不多了,光是走路都得走好一会儿才能到头。
“还行吧。”裴斯远淡淡一笑,道:“你还没去过我家呢,我家也挺气派。”
余舟一怔,问道:“你家不是在澡堂后头吗?”
“狡兔三窟,那只是我的一个住处而已。”裴斯远道。
余舟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又刷新了对裴斯远的认知。
马车一进了侯府,门房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公子您可是好久没来了。”门房恭恭敬敬地道:“侯爷最近一直念叨您呢。”
“念叨我做什么?还嫌我不够惹他心烦?”裴斯远道。
“那哪儿能呢!”门房忙道:“侯爷在京城就您一个亲人,自然是惦记得很。”
裴斯远伸手将余舟从马车上扶下来,又朝门房道:“里头是我和余贤弟送给伯父的寿礼,你着人取下来,仔细着点,别磕坏了。”
门房第一次箭裴斯远带人回来,知道这人肯定与裴斯远关系匪浅,忙殷勤地朝余舟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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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余舟穿了一袭淡青袍子,头上簪着一支白玉发簪,整个人看上去气质出尘,与英武干练的裴斯远站在一处,竟透着一股莫名的和谐。
“寿辰还有两日呢,这就张罗上了。”裴斯远看了一眼院中新挂上的灯笼忍不住开口道。
“回公子,侯爷前些日子不是得了件宝贝么,这次想借着寿辰同众人分享一二,这才让咱们好好置办,莫要怠慢了宾客。”门房忙道。
裴斯远闻言不置可否,似乎对此事不大感兴趣。
余舟跟在他身后,问道:“咱们是来早了?”
“故意早点来,省得回头人多了看着心烦。”裴斯远道。
他说着径直带着余舟去了侯府的前厅。
方才门房已经派人小跑着前去通报了,所以两人到了前厅时,便有管家迎了出来。
管家又是一阵热情寒暄,言语间满是对裴斯远的重视,若非余舟知道这平西侯是裴斯远的伯父,估计都要怀疑裴斯远是这个家里的小主人了。
“还知道回来呢?”两人刚一进屋,便传来一个威严的男子声音。
余舟吓了一跳,下意识脚步一顿,却觉自己拢在袖中的手被裴斯远隔着衣袖轻轻捏了一下,像是在安抚他。
“拜见伯父。”裴斯远朝他行了个礼,而后介绍了一下余舟。
余舟忙跟着行了个礼。
平西侯目光在余舟身上打量了一圈,眼底稍稍带了几分笑意,似是颇为满意。
“余舍人看着倒是斯斯文文,你既有这样的朋友,平日里也多学着点,别跟个浪.荡子弟一般。”平西侯朝裴斯远道。
“是。”裴斯远道:“侄儿定然好好跟余贤弟学着点。”
他这话外人听着没什么不妥,余舟听着却有些脸红,只因裴斯远至今为止只朝他请教过一样东西,那就是话本子,而且还是那种话本子。
平西侯倒是没盯着余舟不放,大概也是见他面皮薄,怕他不自在,于是很快将话题转到了裴斯远身上,又问了几句家常,语气倒是不似方才冷厉了。
裴斯远捡着自己想说的答了几句,不算太热情,但也不算敷衍。
余舟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悄悄打量了平西侯一眼,见这个平西侯看着还不到五十的年纪,长相颇为周正,气势更是不凡,属于典型的威严型长辈。
大概因为是伯侄的关系,平西侯眉眼间和裴斯远还有些相似,但并不明显。
裴斯远长相更为俊朗一些,眉目间的锐气也更盛,不像平西侯那般温和内敛。
“侯爷,公子这次来特意给您带了寿礼呢。”管家从旁道。
他倒是没见着寿礼,但方才传话的人说了,他自然要借机先献殷勤。
平西侯闻言面色稍缓,问道:“你倒是有心,带了什么过来?”
“嗨,家里人上街买东西时附赠的花瓶,我看挺好看,就给伯父带过来了。”裴斯远道。
他说这话时态度散漫,但一旁的余舟却在听到“家里人”这几个字时,心口猛地一跳。
余舟明明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但这会儿便觉面对裴斯远的伯父竟不由有些心虚了起来。
“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平西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又道:“你爹前几日还来信,说让我替他好好管教你。我看你这副样子,就是因为没成家,家里无人管束着你。来日我做主让人请个媒婆,说什么今年也要将你的婚事定下来。”
裴斯远目光一滞,笑道:“伯父都说了,我这浪.荡样子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哪户人家能看得上我?再说了,我整日在外头厮混,身.子早已不清.白了,何苦去玷.污人家姑娘呢?”
余舟闻言吓得手心都冒出了冷汗,生怕裴斯远当场就指着他说是他夺了自己清.白。
好在裴斯远还有分寸,话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尽管如此,平西侯也让他气得脸都白了,竟直接让管家将人撵了出去。
“你伯父真生气了?”余舟问道。
“没事,他身子硬朗着呢。”裴斯远笑道:“你也听到了,我不气他,他就要给我说亲了,这事儿从我十六就提,烦都烦死了。”
余舟闻言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伯母过世得早,他这些年一直没有续弦,就爱收集些乱七八糟的玩意。”裴斯远道:“这次正好带你来看看热闹,要是有好东西,说不定能顺走几件。”
余舟:……
你可真是人家的亲侄子啊!
“你见了我伯父,有没有什么发现?”裴斯远问道。
“你和他长得有点像?”余舟问道。
“这是自然,他和我爹是兄弟,我们自然长得像。我想说的是,我们裴家的男人,即便人到了中年,外表气质那还是不输人的,不像有些男人到了年纪头也秃了,人也发福了。”裴斯远循循善诱地道:“很多人年轻时看着不错,过个几十年就不行了,所以看人啊……还是得看对方家里的长辈,这样才好判断这人几十年后的样子。”
余舟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你伯父看着还挺年轻。”
“我到了四五十岁,肯定比他还硬朗。”裴斯远道:“而且我伯母都过世那么久了,他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不说续弦了,连个妾室都没有,可见我们裴家人都是从一而终,值得托付的。”
余舟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为何一直在我面前夸你伯父好?我家里也没有适合给他续弦的人啊。”
裴斯远:……
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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