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村是个讲究古风俗的地方,在地图上看,位置不算特别偏僻,至少还有三蹦子能从镇上通到村里,可这里就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连空气都透着股守旧的腐朽之气。
细细算来,赵匪已经十年没回来了,本以为会看到个陌生的村子,倒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个村子就像是被未知的力量封存在了十年前他离开时的那一刻。
村口的老槐树还是那样枝桠散漫地向四周舒展着,枝头还时那样漫不经心挂着一串串挤挤挨挨的白花。
就连卧在老槐树下的那头石牛都还是老样子。
左右没人,赵匪抬手抹了一把扎手的寸头,幼稚心起,走过去一抬腿一翻身,迈着大长腿轻轻松松就骑上了石牛。
他俊朗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个笑,摸着石牛那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牛角回忆起小时候他们一群小屁孩儿,每次放学了都是一窝蜂冲回来,谁先抢着坐到石牛背上谁就是胜利者。
赵欣自小身体就不好,文文弱弱的,每次都要他抢先一步占好位,一边骑在石牛背上驱赶其他想要爬上来的小屁孩儿,一边着急地吆喝着催促落在后面的楚欣快点上来跟他一起享受“胜利的果实”。
槐树村是他和赵欣从横着擦鼻涕的孩童长到渴望爱情憧憬未来的少年的地方,每一处屋前瓦后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有着他们共同的回忆。
恍惚间,赵匪生出时间的错乱感,就好像自己还是十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冲天向大山宣布要带赵欣走出村子,在大城市安一个家的少年。
可惜回过神来,早已物是人非,赵匪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一个胸无大志一心混吃等死的抠脚大汉。
叹了口气,赵匪忽然担心起来。
若是赵欣真还能看见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愿意跟他结婚?
想玩了又把自己给逗乐了,想什么呢?都死了十年了,怕是棺材里都只剩下几截骨头茬子了,还能看见个屁啊!
正坐在石牛上自得其乐,背后突然响起一阵咳嗽。
一咳起来便止也止不住。
赵匪一个激灵,跳下牛背回头一看,却是他家那死倔的糟老头子。皱着眉头有心想要关心几句,却又因为长久的隔阂而难掩生疏:“怎么回事?怎么咳嗽得这么厉害?”
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佝偻着背,面朝下咳嗽不断,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才算完事儿。
赵老爷子摆摆手,又咳了两回,勉强止住了,一手拧开老旧的黑色茶杯,仰头喝了两口,缓过气来,上下打量了赵匪两眼,哼了一声,“穿的是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
哼完转身背着手,踱着蹒跚的步子先走了。
赵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衬衣黑西裤,剑眉都要飞到鬓角了,不满地嚷嚷着追上去:“喂,什么叫人不人鬼不鬼?这叫精英范儿!懂不懂啊老头儿!”
赵老爷子不理他,板着一张老脸自顾自往前走,赵匪在旁边上蹿下跳,像是一下子就变回了曾经那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皮猴子,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赵老爷子嘴角抖了抖,要忍不住的时候就借着咳嗽的便利,抬手掩了掩嘴角,只一双浑浊死沉的眼睛比起平时多了几分光彩。
槐树村不大,就一条主道,村民们的房子稀稀拉拉分布在两边。一路走来,不少偏僻处的房子都废弃了,房子周围的草都能有一个人多,年久失修的房子也呈现出颓败的样子。
赵匪家在村尾,一路经过,只遇到几个恰好在家忙活家务或是搓着叶子烟一边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连小孩儿都没看见几个。
这些老头老太太看见赵匪,还扭头盯着看了许久才似乎是终于认出来他是谁。
有的人挪开了视线,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有的人尴尬地对着赵匪笑了笑,只客气地跟赵老爷子打了个招呼就转身进了屋。
“怎么村里都没人了。”放目远眺,能看见的田地也多数长了草,再不像以前那样一眼看去就是整齐的庄稼地以及或黄或红的土壤了。
赵老爷子咳嗽两声,脚步站了站,也跟着向远处望去,声音里带着沉沉的暮气:“能走的,都走了,前些年大队上的小学最后一个年级也不办了,都要到镇上念书。”
又咳嗽两声,赵老爷子收回视线,继续往村尾的方向走,“镇上的小学也没开了,都并到中学里头去了。”
赵匪一想,也明白怎么回事了,心里也多了许多叹息。
还记得他小时候那一代,留守儿童还挺常见的,现在则讲究对孩子的教育投资,村里的小学一垮,附近村里的小孩儿就都得往外面走了。
槐树村距离镇上不算近,坐三蹦子也得蹦个两个来小时才能到,孩子留在村里连学都上不了,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要么让家里老人去镇上租个房带着念书,要么就把孩子接走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要到家门口的时候,赵老爷子忽然感慨一声:“再过几年,村里该是没人了。”
这里是注定被年轻人们抛弃遗忘的地方,就像他们这群老头老太太。
赵匪抿唇,低头看着脚下熟悉的黄泥土路面,没有吭声。
赵老爷子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张嘴无声地叹了口气,掩下内心的失望。
即便当年的事算不得谁对谁错,到底横亘着赵家小子那条命,这么多年下来,赵老爷子嘴上不说,午夜梦回时睁着眼睛看窗外从黑夜到白天,也不是没有后悔过。
可他更知道,对于有些人、有些事来说,后悔是最没用的东西。
所以他也不强求什么了。
当年强求了一回,儿子没了。
十年前又强求了一回,孙子也走了。
上个月老彭在家人没了,一个多星期才叫人发现,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全都忙,忙得连丧失都花钱雇人来办了一条龙,瞧着是风光,还有专门哭丧的,可他们村里谁都没羡慕,好几天村里都没人去村口槐树下说笑......
家里还是那样,二十年前的那种老式小二层,上下对得笔直,上面两间卧室,二层独栋建筑旁左边挨着搭了个青瓦顶的单边斜脊偏房作为厨房。
院子的右边单独起了个红砖平房,墙壁早就被水渍侵蚀,没有刷墙漆的水泥墙面坑坑洼洼,还起了一道道绿色的青苔。
推开虚掩的半腰院门,赵老爷子指了指红砖平房说:“装了电热水器,知道你们年轻人讲究,洗澡的地方和茅坑都隔开了,还装了纱窗和纱帘门,等天再热点儿,要用的时候用扇子扇一扇就不怕蚊子咬了。”
赵匪反手把行李包扛肩上,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推开门瞅了瞅,故意笑着说:“可以啊老头子,还挺会赶时髦的,也好,免得你要洗个澡还得一瓢一瓢把洗澡水打过去。”
赵老爷子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赵匪这是在说他老了,连桶洗澡水都提不动了,顿时拉长了脸,冷哼一声就加快脚步上了台阶,进了堂屋里头。
赵匪抬手擦了擦鼻翼,闻到股九神花露水的味儿,知道他回来前这老头子肯定是眼巴巴将屋里屋外打扫过了。
打电话的时候还说得那么冷淡,其实比谁都盼望着他能回来吧。
按照他现在糊口的工作,其实不是不能回来。
可是他也怕啊。
怕回来了,天天住在村里,天天看着这些人,天天跟楚欣隔着一座山活着,总怕哪一天忍不住就心里生出恨来。
别人都以为他是气性大,一走就是十年,从来没回来过,其实赵匪知道自己就是个胆小鬼。
站在院子里,抬头眯着眼看对面的大山,赵匪站了许久,听见身后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声,他终究是皱着眉转身进了屋。
“还咳嗽呢?吃药了吗?成天也别抽你那自己种的叶子烟了,劲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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