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时分,天地藏匿在黑暗里。
温淑被下人唤醒,起身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
红梨正为她上妆,见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忍不住道:“三娘,你待会儿就能见到陛下了,你不开心吗?”
温淑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气无力道:“什么待会儿,宫宴要酉时才开呢。”
红梨放下描眉的青黛,高兴道:“不管,反正你今天肯定能见到陛下。”
温淑瞄她。
“你又不能随我进宫,你兴奋个什么劲儿?”
“都一样,三娘能见到就是我见到。那可是陛下啊,九五之尊,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红梨憧憬道,“据说天子都是真龙变的,他们都有龙气护体。龙气啊,想想都觉得厉害。要是陛下能同三娘你说句话,让你能沾到些龙气,你肯定余生都顺遂美满。”
温淑抿唇,觉得有些好笑,那小皇帝皇位坐得不稳,衣食住行都有人盯着,哪一日就皇位不保也不一定,自己尚且不顺遂美满呢。
但红梨一脸憧憬,仿佛真的看到了温淑顺遂美满的余生,温淑不忍打破她的想象。
她笑道:“好啊,那你可怕我打扮得体些,我尽量同陛下说上话,沾些龙气回来给你看看。”
“好!”红梨笑得见牙不见眼。
温淑失笑,转问:“程阙那边怎么样了?”
“我先前就见着小童了,大公子又不用上妆,肯定比你这边快,你就不用担心他了。”
“好。”
这边晖院里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另一头竹院里却是安静得很。
婉秋半跪着为杜氏绾完发,正要为她戴簪,就见老夫人睁开眼,道:“你们都下去吧。”
婉秋低声应了,带着两个丫头退了出去,正撞见李婆子端着温补的药回来。
“掌事。”
李婆子看她们都出来了,问道:“都收拾好了?”
婉秋摇头:“没呢,老夫人让我们先出来。”
“好,我知道了,你们去吧。”
李婆子叹口气,独自端着药进去了。杜氏正对着镜子怔怔地摸着自己的白发,李婆子端着药,走到她身旁半跪下。
“老夫人,先把温身的药用了。”
杜氏放下手,摇头道:“不喝了,喝了也没用,这么久了,也没见长出黑发来。”
“大夫都说你忧思过重,郁结于胸,这对身子可不好。”李婆子道。
杜氏叹气,接过药喝完,道:“我忧思什么,你是知道的。都回府这么久了,大郎他从来不来看我,也不肯唤我祖母。”
李婆子沉默着,等着她说完。
“你说,重新给他寻门合适的亲事,他究竟会不会高兴?”
李婆子放下碗,为她戴簪,闻言道:“自小到大,只要是你选的,大公子没有不喜欢的。”
杜氏笑了笑:“那倒也是,不过……你说大郎这孩子对温氏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应当是不喜欢的吧,大公子都是独自睡主屋的。”李婆子道,“要是喜欢,那温淑日日在我们院里站那么久,依大公子的性子,早就舍不得了。”
“站一会儿又不会怎样,有什么舍不得的?他要是不喜欢,我请的教礼宫人怎可能在那温氏手中讨不到一点好处?我可听说这十日只要温氏在学礼,他就守在一旁看书,半步也不离。”杜氏冷哼一声。
李婆子不出声了。
杜氏想想又道:“不行,这温氏颜色太好,怕是勾了大郎心志,我得尽快为他另谋亲事,将温氏赶出门去。”
李婆子欲言又止,杜氏看她,道:“芮娘,有话就说吧。”
李婆子这才道:“万一大公子舍不得呢?”
杜氏顿了一下,冷声道:“那就让温氏做妾,届时有主母管着,也比现下好。不管怎么样,大郎的正妻,绝不能是这样一个五品官家的小庶女。今日进宫,我得留意着些,动作得快点了。”
她正计划着为程阙另娶高门贵女,程阙却正盘腿坐着裹着大氅补眠。内里的紫云锦服被他穿得规整,外层的暗紫大氅却被他扯着裹了起来,华贵折半。
小童看了看自家补眠的大公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公子,等会儿要进宫的,这衣裳一会儿该皱了,御前失仪可怎么办!”
程阙抬眼,笑道:“不会,陛下可不会因为衣裳皱了就觉得人御前失仪。”
小童瘪嘴,虽然你年幼时和陛下有交情,但毕竟两年多没见了,人家已经从皇子成陛下了,是个什么样还不一定呢。
程阙看他一脸不赞同,只好打发他道:“算了,我们去看看三娘好没。”他自小榻上一跃,轻稳地落地,回头冲小童一笑。
“我让你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小童点头。
温淑刚换好衣裳,正准备戴最后一个饰品,便听下人说程阙到了,便让人请他进来。
她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只听到人极轻的脚步声接近,随即便是红梨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怎么……”转头,话未问完,温淑便怔住了。
程阙站在她身后几步远,长身玉立,金冠束发,暗紫华服。此刻,他正微偏着头看她,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温淑心口猛跳了一下,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道:“你怎么来了?”
看红梨拿着璎珞,没有动作。那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做工精细巧妙,为了让人觉得璎珞圈本是一体的,设计了一个极不显眼的暗扣。程阙上前,从她手里拿过东西,边答道:“过来看你收拾好了没,等你一起出府。”
他垂眸,解开手中璎珞的暗扣,解释道:“这个是先帝陛下赐的东西,要先解开暗扣才能打开。”
红梨看他误会,没说话,然后退到了一旁。程阙看她一眼,以为她怕碰坏了御赐之物,便微俯身为温淑戴上。
他站在温淑身后,两手越过她的肩头。耳后的温热气息让温淑微抖了抖。程阙轻笑一声,道:“别紧张,这是先帝从私库里拿来赏我的,是我的东西,你就算弄坏了也没人敢说你不是。”
他声音又低又轻,好似温暖的羽毛扫过耳畔,温淑紧张到嗑巴,问道:“好……好了吗?”
极不明显的咔嗒一声响,程阙绕了两步,走到她正前方,看了看,满意道:“好了,很配你,也很配你的衣裙。”
他二人今日的衣物乃是为了进宫一同准备的。温淑一袭烟罗紫宽袖长裙,与程阙的衣物本就是相配的。
他一句话,说得屋内的下人都暗暗笑了起来。温淑在脸颊热起来前飞速地道谢,然后扯住他的衣袖就道:“我好了,走了走了。”
小童看着二人的身影,啧了一声,感叹道:“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天作之合、天造地设、佳偶天……”
他每说一个词一旁的下人们都跟着点一下头,红梨跟着点了两下,突然琢磨出一丝不对劲儿。
她跟着瞎起什么哄!她家三娘又不是真跟大公子了!
她一掌拍在小童脑后,邪恶道:“天天天,再不跟上,大公子和三娘就走到天边了!”
温淑扯着人走出房门,才觉失礼,忙放开他。程阙一脸笑意未散,打趣道:“怎么放手了,这料子太滑?”
温淑瞪他一眼,怒道:“你真是故意的?”
程阙咳嗽一声,一脸茫然道:“啊,什么?”
温淑笑得咬牙切齿,道:“没什么,大郎今早喝药了吗?”
程阙笑意消失。温淑笑得真心实意,温声道:“看,差点就忘了,今日可得晚间才能回府,不喝药怎么行?”
“红梨!”
跟上来的红梨大声应道:“在!”
温淑笑道:“快把大公子的药端来。”
“好。”
“不必了吧,一日而已,没有大碍的。”程阙想要拒绝,却被风呛了一下,咳了起来。
温淑满面担心,“忧心”道:“不喝药怎么行,你看,这又开始咳了。”
程阙:“咳……”
好一番折腾,两人才坐上进宫的马车。许是起太早,程阙的身子真的不太撑得住,不过是从晖院到府外这么一段路,他的脸色就又苍白起来。
温淑担心他冷,又拿了一件披风给他围上,蹙眉道:“好些了吗?”
程阙裹了裹披风,看她担忧,笑道:“无事,我这身子就这样,暂时死不了,你知道的。”
“不要瞎说。”温淑眉皱得更深。
程阙笑笑,转问:“你不好奇为何只有我们这么早就进宫吗”?
“还能是为什么,肯定是陛下想先见见你。”温淑坐了回去。
程阙扬眉:“不全对,再猜猜。”
温淑疑惑道:“还能因为什么?”
程阙抱手往马车壁上一靠,笑道:“你。”
“我?”温淑下意识坐正。
程阙颔首:“对,陛下想先私下见见你。”
陛下见她做什么?温淑浑身都紧张起来。
程阙咳嗽两声,看她正襟危坐,不由道:“也不用如此紧张,说不定他就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呢。”
温淑看他那么放松,自己却那么紧张,抿唇道:“陛下好奇你的夫人长什么样子,你不担心?”
程阙嘴角含笑:“我担心什么?”
温淑看他这样子,料定他和皇帝关系是真好,便也笑道:“万一陛下觉得我长得好,要把我留宫里怎么办?”
程阙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下才失笑道:“那可不行,陛下有三千佳丽,我可只有夫人你一个啊!”
温淑挑事不成反被调戏,红着脸瞪他。
“程阙!”
“哎,我在。”
见他还有心逗人,显然并无大碍,温淑背过身,不理他了。
一路上无论程阙怎么叫她,她也不转头看他。直到马车在宫门外停下,程阙起身,正色道:“三娘,我们到宫门了。”
温淑才睁眼,回道:“好。”
两人下了马车,换了宫中接人的轿子,辗转许久,终于下了轿。此时天刚泛亮,有内侍和宫人在前方引路,二人便再也没有出声,温淑垂眼看路,一路上也不敢张望,心中更加紧张起来。
又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大亮的殿外,内侍驻足,恭敬道:“公子和夫人稍候,小的这就去禀报陛下。”
他话没说完,里间就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
“不用禀报了,快让他们进来。”
温淑抬眸与程阙对视一眼,程阙冲她安抚一笑,抬步往殿里去,温淑忙跟上。
走进殿内,温淑更是垂着头,只看着程阙的衣摆,一丝一毫不敢僭越。
程阙在前方,转了一道之后听了下来,抬手躬身,开口道:“臣子程阙携内子拜见陛下。”
温淑跟着行礼,礼还没完,便听方才那声音道:“行了,兄长和我就不必弄这些虚礼。李德庆,赐座。”
李德庆应声,程阙和温淑又是谢恩,等刚落座,温淑便又听见那少年音道:“这位就是嫂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