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衫丫鬟领着人直直走到程阙面前,齐齐冲他行礼。
“大公子。”
众人对着程阙神色恭敬,却没人分一丝眼神给温淑。温淑本就没想着要真的做程阙的夫人,也没打算让府里这些人接纳她,对他们的忽视毫不在意,只侧眸去看程阙。
程阙虽站得端正,面色也尚算好看,只是眉目间那股常年倦怠的病恹又回来了,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温淑蹙起眉,前些日子红梨打听到老夫人对程阙极为宠爱后,她便问过程阙关于老夫人之事。彼时程阙神色正常地回答她,说:“她老人家的确待我极好。”
仅此一句,再没有其他。
温淑只道这是程阙私事,他们之间本就不是太亲密,程阙没必要同她细说这些。老夫人常年住在观里,同她也不可能有多少交集,所以温淑便也不再提了。但如今见程阙这反应,可见这两人之间绝不简单。
来人见完礼,除黄衫丫鬟外,都分站到了两边。温淑大大方方地盯着她瞧,她也不回看温淑一眼,只对程阙恭敬道:“老夫人闻得公子近日身体渐佳,心中万分高兴,实在挂念得紧,昨日已从药王宫启程回府,想是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回到府中。”
程阙慢条斯理地把捏皱的书抖了抖,温和道:“所以?”
黄衫丫鬟恭敬道:“晖院已安排妥当,国公爷派婢子带人前来为大公子收拾,请大公子移步。”
这些人不是老夫人的人,而是秦国公的人,温淑闻言有些意外。
晖院是程阙以前住的院子,据红梨打探来的消息,程阙是在老夫人去了药王宫后被送到如今这个小院子“静养”的。现在老夫人要回来了,程阙又要被请回去了。
他在此处住了快三年,他那国公父亲也没管,如今老夫人要回来了,就要把他“请”回去。温淑悄悄看着程阙,想透过那张温和的面具,看到他真正的表情。
她自认没有看得太明显,但程阙却先是偏头冲着她一笑,说:“三娘,有劳你了。”而后才对黄衫丫鬟点了点头。
温淑站在原地,看黄衫丫鬟得了令,小童带着人纷纷往主屋里去了,才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阙一眼。
程阙冲她摇了摇头,没说话。温淑叹气,对一旁满头雾水的红梨道:“你去把我的嫁妆收拾收拾,我们也得跟着大公子换地方了。”
等红梨领命去了,温淑蹲下身,在桶里洗净了手,把衣袖放了下来,才慢悠悠跟着程阙走到两人常坐的廊下并排坐下。
两人谁也没说话,屋内收拾的动静也很小,显得小院里有种诡异的沉静。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程阙笑了一下,道:“你先说吧。”
温淑斟酌一下,道:“你还好吗?”
程阙这一月来,日日服药,隔三差五喝红梨给炖的温补的汤,是以看着气血好了点,也不会随便激动些就咳个不停了,虽然并没有太明显,但确实有在变好。
温淑习惯了他眉目带笑的精神样,再见到他这副病容,心中反倒不太习惯。
程阙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温淑被笑得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眼前人漂亮的眸中只有自己的模样,疑惑和痛惜明明都并未遮掩,主人却毫无察觉。程阙收了笑容,神色认真。
“谢谢你。”
温淑眨了眨眼,明白过来是自己的关心太过明显,便垂了眼睫,坐正身子不去看他。
“我什么也没做,你不必道谢。”她不自在地踢了踢脚,又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程阙默了默才道:“老夫人回来了,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你……”
“我既然借了你夫人的名头,该我承受的肯定要承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好坏,与你无关。”温淑打断他。
程阙咳嗽了一声,似是喟叹:“是吗?”
她被迫嫁与他这样一个快要病死的人,连下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她真的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吗?
温淑却斩钉截铁道:“是。”
二人并排坐着,都低着头,谁也看不到谁的神色。秋风拂过,凉意散开,谁也没有再开口。
很快小童他们就将东西都收拾好了。黄衫丫鬟又走到程阙面前,道:“大公子,都收拾好了。”
程阙没回答她这句话,而是看着温淑,对她道:“这是我的夫人,温淑。”
秦国公府没有人把温淑当主子,这是所有人的共识。黄衫丫鬟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这样说,虽十分讶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冲着温淑行礼,道:“婢子妍书,见过温夫人。”
温淑和她一样惊讶,却瞬间明白过来。之前她们只住在程阙的小院里,下人认不认她这个主子并不重要,如今他们要搬回去了,有老夫人看顾程阙,程阙不会再被轻待,那么她这个程阙的夫人,也该正正名了。
温淑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国公爷的人,不必多礼。”
妍书冲她抿唇笑了笑,又道:“东西已收拾妥当,婢子会让他们全数归置到晖院。老夫人素来端庄爱净,大公子和夫人还需在老夫人回府前沐浴更衣,请移步晖院吧。”
程阙看了看自己的麻色布衫,理了理衣袖,起身。温淑看看他今日的打扮,又扫了自己沾泥的裙摆和鞋面两眼,也跟着站起身。
二人对望一眼,无言片刻。程阙垂眼笑了一下,轻声道:“走吧。”
走过院门时,程阙驻足回首,温淑顺着他的目光回望。院中几间房屋门紧闭,院内杂草早没了影,桂树下刚辟出来种花的地还湿着,桂树枝上新挂上去的小红花在风里孤零零打着旋儿。
温淑脚下一顿,想要将那朵小花儿也带走。
“不必了,就留它在这里。”程阙隔着衣袖拉住了她。
温淑点头,走出两步,她忽然说:“等我一下。”
少女身影匆匆,小跑几步到了桂树下,抬手从取下了束发的发带,系在了挂小花的枝上,恐是怕发带松掉下来,竟给打了个死结。打完结,她轻轻地将发带捋顺,而后回眸一笑。
晨光正盛,阳光倾洒在素衣少女的脸上,照她眉眼生辉,明艳无双。
程阙迎着她的笑,听见她清亮的声音。
她说:“你看,它有伴了!”
——
今日秦国公府外格外热闹,府中平日里极少聚在一起的各房主子都守在府门外。
秦国公程世安今日告了假,静立在人群最前面,不发一言。他不说话,后面的女眷和小辈也不敢放肆,都伸长了脖子去看老夫人的马车到了没。
三房的程三爷向来不是静得住的主,见一大家子都等了许久,心急得窜出几步去看。老夫人的车架还是没影,他回头看向秦国公,眉眼一耷,胡子一垂,道:“兄长,不是说母亲传信告知她巳时正就能到吗?这都快午时了,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秦国公冷冷瞪了他一眼,程三爷当即缩了缩脖子,悻悻然道:“我就是担心担心。”
秦国公生得高大,脸庞线条硬朗,粗眉似刀,一双眼黑沉沉的,鼻梁高挺,看着极为英武。他身上虽没有常上战场那股粗粝风霜,但确有武将之风,因此一旦神色严肃些,就总让人觉得他要发火了。程三爷被他瞪了一眼,就缩回自家夫人身边,他夫人也瞪他一眼,他便低头不说话了。
程二爷看了看他那样,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出声道:“兄长,老三的担心并无道理,派人去迎一迎吧。”
秦国公平静道:“早已派人去迎了,安心等着便是。”
他说话的声音倒是同他的长相不似,没有粗矿和中气十足,显得几分深沉和缓。
温淑和程阙站在程灼身旁,紧挨着秦国公,闻言抬眸看他的背影,不料正对上他回头。
目光相接,秦国公眉头皱了皱,温淑心头一抖,以为自己偷看惹了他。秦国公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看向她身侧的程阙。
“你……”
他不知是要说什么,就开口一个你字就顿住了,然后又回头了。温淑迷茫地看着程阙,程阙冲她笑了笑,没事人一般。
此刻距离秦国公府一条街的拐角,一辆挂着秦国公府牌子的马车停在此处。马车几步外守着几个护卫,蓝青色的马车帘遮得严严实实,无人能探得内中光景。
婉秋借着马车内昏暗的光,偷偷抬眼看了看闭目假寐的老夫人,轻声开口。
“老夫人,国公爷派来迎您的人到了。”
端坐的老夫人没睁眼,只道:“再等等。”
婉秋是两年前老夫人到药王宫清修祈福才跟在她身边照顾的,药王宫内毕竟是清修,老夫人很多事都用不着她们这些下人,是以她虽跟了老夫人两年多,也只知道老夫人是个端庄严肃的人。
此刻,老夫人闭着眼,同平日里诵经也无甚区别,但婉秋莫名觉得她有些紧张。
有人卷起帘子,将光透了进来,婉秋抬眸,见李婆子冲她挥了挥手,她便起身下了车,走到几步外的护卫旁。
李婆子放下车帘,跪坐在老夫人脚边,低声道:“老夫人,这秋风寒凉,在外面待久了恐染风寒。您本就是回来看大公子的,总归要见的,迟一刻早一刻没多大分别。”
老夫人睁眼看她,许久之后,叹了口气,道:“走吧。”
秦国公府众人在门外候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把自家老夫人盼了回来。
见马车停下,秦国公和二爷三爷急忙迎了上去,众人纷纷跟上。秦国公亲自上前将老夫人扶下了马车。一时间,喊母亲的、唤婆母、祖母,和老夫人的声音热闹做一团。
温淑混在其中行礼,但没出声。只听见前头秦国公程二爷同自家母亲亲亲热热地说话。
温淑正悄悄地看程阙的反应,谁知没看到程阙有什么反应,反倒先听到了老夫人的声音。
“哪一个是大郎的新夫人?”
老夫人话音刚落,众人便一致看向温淑。
温淑心头一凛,飞快地收回自己打探程阙的目光,面上先一步做出反应,冲着老夫人柔柔一笑。
怎么这都能有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