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阙抬眸看她,眸中掺杂着笑意,像是他说的那般,什么都知道一样,轻声道:“我看见了。”
温淑一怔,右手虚握,忘了要说什么。
程阙抬起自己的手,在眼前看了看,叹道:“三娘,你不应该打人的。”
温淑凤眸一敛,暗道难道给他添了麻烦?
“你的手可比她们的脸精贵多了,下次要打人记得让别人打,不要亲自动手了。”程阙伸出一指,朝她虚握的右手点了点,皱眉道,“你看,连指尖都红了一片了。”
温淑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忙垂下袖子挡住手,摇头道:“不碍事的,一会儿就好。”
程阙起身在一旁的一个小柜子里翻了翻,取出一个白净的小瓷盒打开闻了闻,而后递到温淑手边。温淑接过那两指宽的瓷盒,疑惑道:“这是什么?给我做什么?”
程阙指了指她掩在袖中的右手,笑道:“自然是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给你擦手用的。你放心,这个药膏是香的,绝对没有臭臭的药味。”
温淑握了握手中得瓷盒,低声道:“哪儿用得着涂药。”
外面被打的没涂药,她这打人的反而涂了药,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了吗!
程阙像是又听见了她的心声,眨眨眼低声道:“你放心,没人知道你涂药的。就算不小心传出去,别人也只道温美人手嫩,是磕不得也碰不得的玉手。”
温淑无言,既然他都拖着病体起来寻药了,她不用岂不是浪费了他一番心意。
瓷盒里的药膏果然如程阙所说,清馨好闻,像是春日里路过花园时闻到的几种花香混合在一起,甜淡宜人。温淑取了一点细细擦了手,又将瓷盒放回程阙面前。
程阙挑了挑眉:“三娘这是何意?”
温淑边揉手边道:“很明显啊,还你的药。多谢大公子慷慨赠药。”
“不必还了,我皮糙肉厚,三娘留着更适合。”
温淑学着他挑了挑眉,道:“那可不行,我的手虽然是“玉手”,但毕竟顶天了算第二张脸。你的脸可是被称为“玉面”,若我将药拿走了,就没有给探花程郎护脸的了。这药看起来就精贵无比,我猜市面上想买也不一定买得到,无功不受禄,我哪能收下?”
程阙伸出一指将那药往温淑这边推了推,毫不在意道:“这药我还有好几盒,这盒你收着,就当是我待会儿的饭钱。”
还有几盒?他说得这般随意,温淑暗暗一惊。她原以为程阙落魄得不行,现下来看,这种与宫中的玉痕膏媲美的药他说有就有。
所以落魄的不是程阙,是她自己啊!
温淑摇头:“那不行,一顿饭哪儿能值这盒药。”
程阙又将那药往她身边推了推,笑道:“一顿饭不值,那三娘就多管几日我的一日三餐吧。这药膏对你们姑娘家来说还是挺有用处的。”
温淑抬起右手看了看,发现红意已经完全褪了。她生得白,皮肉又嫩,若遇蚊虫叮咬或是不小心磕碰,印子总是格外明显,这药确实不是凡物,她颇为心动。
程阙又道:“三娘,你是不是不想管我?”语气有些许可怜。
温淑当即拿起那药膏,笑道:“那就谢过大公子了。你放心,一日三餐只要我有,必定也少不了你的一份。”
没一会儿,碧桃和红梨便拎着东西回来了,饭菜糕点一应俱全。用完膳,温淑正翻着红梨写好的嫁妆单子,红梨在一旁忽然拍手道:“对了三娘,明日是不是要回门了?”
景朝习俗,女子成婚第三日须与夫君一同回门,一为让娘家知晓女子在夫家是否得到善待,二为新人表明对女方父母的感激与敬重,此乃大孝之道。因此景朝出嫁女子不在第三日回门只有两个原由:一是女子远嫁,譬如由景安嫁至南阳,三日路程不可达,二是女子父母双亡。除此二由,不回门者一律视为大不孝。
温淑自景安城城东嫁至城南,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就可抵家,她父亲温祈与嫡母王氏尚身体硬朗,怎么看也不会早早归西。
所以,回门是必须要回门的,只是……
程阙用完膳就坐回了宽椅里,他整个身子缩进不知何时取来的黑色披风里,鸦羽般的长睫低垂,眸中满是认真,一双白玉般的手从袖中伸出,拿着一张红纸弯折摆弄着。
温淑盯着他翻飞不停的手陷进困扰。
要让程阙陪着回门吗?
程阙这般病弱的身子要是让他舟车劳顿跑一遭温府,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温淑看着他,没忍住轻叹了一口气。
对红梨的大嗓门毫无反应的程阙随即抬眼,道:“三娘因何叹气?”
温淑朝两个丫鬟挥挥手,碧桃立即拉着红梨出去了,随手带上了门。破旧的木门被合上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摇晃几下才彻底合上。
温淑扫了一眼那“风烛残年”的门,默默坐到了程阙身旁。程阙停下手上动作,偏头看她,道:“怎么苦着脸,嫌那门声音难听吗?若是如此我去寻人来换掉。”
温淑摇头,暗忖程阙的日子好像没她想的那般难。而且红梨声音那般大,他怎么可能没听见,指定又等着逗她。
“不是。”
“哦~”程阙又低下头折腾他手中的纸,好一会儿才道,“那就是担心回门了。是在想我能不能陪你回去,还是想能不能借我病重的理由躲一躲?”
温淑抬眼看他,神色微诧,道:“你不会真的是神仙下凡吧?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程阙又看她,笑道:“三娘,你演得太浮于表面了。”
“什么?”温淑神色茫然。
“嗯,这次的神情较方才来说好上了许多。看着可信了不少。”程阙瞧着她点了点头。
温淑忍了忍,最后在程阙认真的眼神下撑不住笑了,凑近低声道:“既然可信了,那程郎可否告知我该如何是好?”
一声程郎念得极轻,好似在人心间轻挠了挠。程阙笑意一滞,随即微摇了摇头,失笑:“三娘真是聪慧。”
他低头往手中折好的东西吹了吹气,起身自温淑身边走过,温淑膝间便多了一个小东西。
温淑看着他一直走进里间,才回眸笑道:“明日自会有人陪你回门,你不必担心。”
温淑闻言沉默,垂眸看膝头衣裙上的小东西。她拿起小东西,发现是朵红纸折成的小花,仅仅两个指节大小,有五片花瓣,看起来胖乎乎的。
温淑沿着圆润的花瓣细细看了一圈,白皙的指尖在花上摩挲了两下,没能看出来折痕在何处,不由心生疑惑。她拿着那朵小花进了里间,却发现程阙床前的帐子已全都放下了。
“程阙?”
里间的窗户紧闭,没有丝毫的风透进房内。垂下的床帐丝毫不动,尽职地将床上景象遮了个严实。
温淑又往前走了走,低声唤道:“程阙?”
无人回应,温淑又试探道:“大郎?”
等了片刻依旧没听见程阙的声音,温淑噤声屏息,没一会儿便听见了熟悉的气息声,顿时放下心。
程阙清醒时总是笑,神采奕奕,总让人不知不觉间忘了他身有重疾,但病扰时也实在看着难受。温淑拿着那朵小花,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院里三位锄草的漂亮丫鬟坐在台阶上互相倚靠着,神色蔫蔫。红梨和碧桃两人就站在对面看着她们。
兰心头上还扎着一根干草,发髻也乱糟糟的,配上她尚未完全消肿的脸,看着可怜兮兮的。见温淑出来,兰心顿时成了愤怒的化身,直勾勾地瞪着温淑。
温淑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小花与桂树上的几个小挂件仔细比对了一下,才施施然走到三人面前道:“三位娘子可是累了,需要喝点糖水吗?”
白宣同云蕙对视一眼,起身朝她躬身行礼,虽面上恭敬,却未回答温淑的问题。兰心见状冷哼一声,嘲讽道:“我们才不要,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
红梨当即怒道:“糖水多珍贵啊,寻常人家想喝都喝不着,我们三娘好心好意,你会不会说话啊?”
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温淑抬手止住红梨上前的动作,面带笑意对白宣道:“虽已秋日,但这日头也不弱。你们真的不打算喝口糖水歇歇吗?”
不待白宣接话,她又摇头道:“不行。虽说你们是夫人的人,我不是你们正头主子,可毕竟现下你们是在我手下做事,我也不好苛待你们。碧桃,去准备两碗糖水来。”
听她只安排了两碗糖水,兰心一下瞪大了眼。等碧桃回来,竟然真的只端了两碗糖水,左右各递了一碗给白宣二人。
云蕙接过糖水,神色恭敬地向温淑谢恩,而后开始吃起来。白宣见她吃了,略作犹豫后也开始吃起来。两人很快就将糖水喝完。
兰心本是不屑的,可她口干舌燥,又闻着那糖水的清甜香,见白宣二人吃完也并无不妥。她当即站起身怒道:“温娘子这是何意,为何要故意针对我?!”
温淑懒得与她讲话,朝红梨递了一个眼神后站到了一旁,继续查看着程阙不知用什么方法叠出的小花。
红梨得了允许,抬起下巴道:“不是你自己说不要的吗?怎么,难不成先前不是你说话,是小狗在汪汪叫啊!”
“你个贱婢,你骂谁是小狗?”兰心怒冲冲作势要冲过来。
一旁白宣两人急忙拉住她,两人就这么隔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起来。温淑坐在碧桃端出来的凳子上,边小心翼翼地拆着一瓣花瓣,边听两人对骂。
半晌,拆下来的花瓣怎么也折不回去,险些被她弄皱。温淑没了耐心,出声道:“好了,再吵该将大公子吵醒了。”
红梨立即噤声,兰心也被按住沉默下来,只是气得浑身发抖,看着恨不得能扑上来狠狠咬红梨和温淑几口。
温淑起身,道:“歇够了就该干活了。碧桃,你看一看,院里是不是没水了?”
此言一出,白宣立即惊怔住,不可置信地看向温淑。碧桃朝着温淑眨眨眼,朗声道:“没了。”
温淑抬手轻捂住嘴,惊道:“哎呀,那可不行,大郎一会儿醒了恐怕要沐浴更衣。我明日要回门,也得好好梳洗一番,这怕是要用好多水才行。三位娘子,红梨和碧桃要陪着我准备回门礼,恐怕这挑水的重担得要交给你们才行了。”
白宣面上的恭敬险些没挂住,忍了又忍才道:“温娘子,大公子院中无井,取水一事我们……”
温淑转身回屋,没听她后面的话,临进门前回首莞尔一笑:“对了,院中门墙也太脏了些,劳烦三位娘子再多打些水,擦干净些。”
房门被关上,白宣气得暗暗跺脚。兰心更是气道:“我不干了,我要回夫人那里去,这些事谁爱做谁做!”
她说着便哭着跑了出去,白宣也不拦她,眼看着她跑远。
云蕙低声道:“宣娘子,不用拦住她吗?”
白宣切了一声,嘴上道:“她爱回去就回去,人家是大管事的女儿,我哪儿管得着?”
她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兰心平日里仗着有几分姿色得主子们善待,又是大管事的女儿,成天在她们面前傲气炫耀,她可早就讨厌死兰心了。
兰心回去告状,若夫人对温淑的做法发怒,吃苦头的自然是温淑。若夫人觉得兰心不能吃苦,连点小事都做不好,那也只会惩罚兰心。左右都与她无关,还能看讨厌的人的笑话,她才懒得管。
云蕙低眉顺眼道:“可她走了,活就只有我们两个做了。”
白宣笑容消失。
偏房内,温淑将那朵花放到梳妆镜顶上,随手拎了本话本册子翻开。
红梨从门缝里瞧见兰心哭着跑走,心情极好,笑道:“三娘你真厉害!”
“哪里厉害?”
“那个烂心哭着跑走了,你没看见她跑的动作,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温淑微勾了勾唇,道:“三人里就她最沉不住气,也最闹腾,我实在不想听她吵嚷了。她一看就比另外两个娇气,所以肯定是最先受不了的。”
“哦~怪不得,能气哭她真是太解气了。就她那副嘴脸,看得我实在太想打人了。要是能把另外两个也赶走就好了。”红梨握拳在胸前挥了挥。
温淑摇摇头,她打兰心主要还是见不得红梨被她气哭的样子。至于其他,她们三人都是受命前来,她也不过是想让她们累些,别得空找事而已。
“只要三娘不出去,不争不抢,想必国公夫人也不会太过为难。她们应该也只是过来监视的。”碧桃担忧道,“现下最要紧的,是明日的回门。三娘,我们还回门吗?”
温淑将话本合上,往榻上一趴,幽怨道:“我不想回,此事明天再说。”
说完她又将话本展开,直到晚间用膳,才恋恋不舍地将话本放到一边去唤程阙用膳。
等程阙穿好衣物出来,温淑将那缺了一块的小花还给他,道:“程郎君,你不会是饿瘦的吧?”
程阙两指夹住那朵胖胖的小花,闻言轻咳一声,弱声道:“是啊,三娘可一定要多怜惜怜惜我,我这弱柳扶风的样子,指不定哪一天就没了。”
温淑喉间一哽,重重地咳了两声。红梨立即担忧地上前替她拍背顺气,急道:“三娘你怎么了?天啊,大公子,你的病是不是会传人啊?我们三娘年轻貌美,可不能有事啊!”
温淑咳得更厉害了,呛得连脸都红了。
“三娘,要不要紧,要不要寻大夫啊你?”碧桃也吓得连忙上前为她顺气。
程阙坐在一旁,看着主仆三人乱作一团,没忍住笑出了声,道:“你们再说话,三娘怕是要咳到明年了。”
两个小丫头被他的话引走注意力,温淑终于得以自己顺气,别开两人的手,有气无力道:“没事没事,你们别大惊小怪的,我只是被风呛着了,用膳吧用膳吧。”
温淑自来待碧桃和红梨极好,用膳时也不需二人伺候,她自己吃自己的,红梨二人去另一边吃她们的。如今到了国公府,既然不是做世子夫人,她便就留下了这个习惯。
两个小丫头出去吃自己的了,温淑坐到程阙身边,无声看他一眼。程阙眼含笑意地看着她,一手摊开,那朵小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静静地躺在他手心。
温淑没接,反夹了一块肉放到程阙碗里,柔声道:“大郎,你身子弱,多吃点肉补补。”
程阙两手一合,手中轻轻一声响,手心的胖小花变成了扁小花。程阙哑然失笑:“三娘啊,真是记仇。”
膳未用完,院中便又传来吵闹声。温淑眉间微蹙,夹菜的手一滞,那块菜叶便滑了下去。
程阙换了一旁的干净筷子,将那片菜叶夹到温淑碟中,温声道:“先吃吧,估计还得闹一会儿。”
两人慢悠悠用完膳,才去瞧外面。
院中放着些箱子盒子,一日未见的刘竟正领着人往这里抬东西。见了温淑和程阙,双手举着一张帖子道:“大公子,温娘子,此乃夫人为温娘子备下的回门礼。夫人有令,让温娘子明日回门切记克己复礼,谨守本分。届时会有国公府下人随行,若娘子所作所为有损国公府颜面,回府后定当家法处置。”
温淑接过礼单帖子,轻“嗯”一声,道:“有劳刘卫长。”
待刘竟走开,温淑边看礼单边随口问:“国公府的家法是什么?”
“鞭刑,带刺的藤鞭。”
温淑手一抖,看向程阙,声音微颤道:“带刺的……藤鞭。你们国公府对自家人这么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