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糊涂,温淑一整日都心累得慌,索性将一团乱麻搁置一边,看着沉默下来的程阙。程阙安静的时候依旧是副温和样子,但那双眼半敛着,瞧不见眸中的笑意,莫名就带了股疏离感,让人觉得不可接近。
程阙垂眸,伸手去拨弄桌上那燃着的小烛。他似乎真的很喜欢那燃着的烛芯,一下一下拨弄逗小宠似的。
温淑定定地看着他拨弄烛火,最后忘了满肚子的话,开口就问:“不烫手吗?”
程阙手上动作一顿,往温淑身边凑了凑,神神秘秘的小声道:“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温淑正襟危坐,以为他要说什么国公府机密,然后就看见程阙徒手挑了团豆大的灯火递到她眼前。白皙的食指尖顶着一团小小的火苗,火苗一跳一跳的,像是悬在空中又像是从程阙的手指里生出的,看得温淑一呆。
程阙笑了一下,用拇指轻轻将那小小的火苗碾灭,看着温淑道:“看见了吗?”
温淑道:“什么?”
程阙语气十分严肃,道:“我本天界黎君,此番是下凡历劫。此乃天机,只你一人知晓,不可外传。”
温淑愣愣地点完头,反应过来后顿时哭笑不得,心中对他的心疼全数无影无踪,扶额道:“你怎么又唬人?”
程阙挑眉:“什么叫又?”
温淑想了想,发现程阙好像真没唬过她。她揉揉头,暗道自己是不是困了,怎么不太清醒。
“你说七娘及笄宴那日的事除了她们三人外再无人知晓,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阙轻笑:“不都说了吗,我是天神下凡,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神不神的?温淑感觉额上青筋都想跳两下了,她心中却一激灵。
等等,她刚刚为何会觉得程阙没有疼爱他的长辈了,老国公夫人明明还活着,正在景安城外的药王庙清修,为程阙祈福!
见温淑又不说话了,程阙咳嗽两声,主动挑起话头道:“好了,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公平起见,我也要问你一个。你为什么会嫁入国公府?”
温淑默了默才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怎么说?”
温淑细细回想一下:“我虽受邀去过好几次城中贵女的宴会,遥遥见过几次程灼,但若说有交集,只有静灵公主的及笄夜宴。”
静灵公主乃寿阳大长公主与定北候独女,虽有公主之名,却非皇帝之女。先帝膝下只有五个皇子,一直想要个公主,可却一直未能如愿,直到寿阳长公主诞下一女,先帝便直接封了公主。
静灵公主自小受万般宠爱,想要任何东西都能到手,及笄宴办完之后又要在露华湖上办场夜宴,邀满城贵女和才俊赴宴。寿阳大长公主自然应允,为她在露华湖上办了一场盛大的夜宴。温淑因为美名在外,也受邀前往。
那日夜宴赴会的人太多,又有皇室宗亲在其中,温淑怕惹事上身,与众人一同见了礼后便躲到了画舫外。本以为躲开了众人便躲开了是非,谁知她独自一人没待上一会儿,就遇见了跑出来的静灵公主。
静灵公主身后跟了个举着刀的蒙面人,身旁竟一个护卫没有。她见了温淑,立即朝着温淑而来。温淑还来不及出声,就被静灵公主一个猛扑,二人越过护栏双双落进了湖里。
程阙慢悠悠又喝了一口清水,看着温淑道:“然后呢?”
温淑想起被水淹没的恐惧,忍不住颤了颤,半晌才道:“落入水中我和静灵公主就分开了,我当时过于恐慌,隐隐听见有人大喊“公主落水了”,然后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躺在程灼怀里,被许多人看着。”
说到此处,温淑垂眸,低声道:“我以为程灼不会管我的名声,或者会纳我为妾。”她还为此担心了好久。
夏日衣衫轻薄,落了水裹在身上实为不雅,她醒过来时身上披着程灼的外袍,在众人眼中,他们之间已是越界了。
夜宴因为公主遇刺,很快便散了。温淑落水受了惊吓,晕乎乎的被送回府中。待到翌日清醒后打听,才知道夜宴遇刺之事被公主府压了下来,无人外传。她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已了,应当无她的事了。谁知没过几日,秦国公府竟然排了人到温府提亲。
程灼是国公世子,她不过一个五品官家的小庶女。无论如何,她都没想过秦国公府会正式登门提亲,聘她为世子正妻。
温淑沾了清水,在桌上写下一个灼字,皱眉道:“我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虽然可以说程灼毁我清誉,但怎么算都是他救了我,是我的恩人,就算他不娶我,我不会也不敢上门讨要说法。”
退一万步说,就算程灼要负责,那就依据门第差距将她纳为妾就好了,但程灼却非要风风光光将她娶回来,而后又莫名其妙把她扔给程阙。
白日里她去雪院时众人见到她的态度,小姑娘出口便道她是“长兄娶的夫人”,说明秦国公府中人都知道她嫁入国公府本就不是嫁给程灼的。
但温淑当日见到的婚书确实是程灼和她的,外界一直传的也是温淑要嫁与程灼了,秦国公府却从未出来反驳过,这实在太奇怪了。温淑说完这些,抬眸看向程阙。
程阙对着她眨眨眼,笑道:“看我做什么?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温淑诚实点头,程阙再怎么样也是国公府的人,知道的事肯定比她这个外人来得多。
程阙被她满是期待的目光看得别开眼,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温淑向前凑凑,故作不满道:“你不是天神下凡吗,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看,你还说不是唬我!”
程阙转头看她,漂亮的桃花眼一眯,唇角勾起些微弧度,道:“我其实知道啊,但我不想告诉你。”
温淑:“为什么?”
“你看,你问我的问题我回答你了,我问你的问题你非但没有回答,还反把问题丢给了我。这么算下来我实在太亏了。”
温淑将手按在桌上,不高兴道:“明明是一样的。我问的问题是你和七娘为什么不唤国公夫人母亲,你只回答了我七娘的原因。你问我的问题我却把我知道的都说了,怎么算你也不亏。大郎你欺负人!”
程阙倒水的手一抖,桌子无辜遭了殃,被水淋了一脸。程阙又是一阵咳嗽,最后哑声道:“好好好,我不应该这样算。”
早该如此,温淑微微颔首,笑着给他斟水。
程阙捧着杯子,喟叹道:“真是……”
“真是什么?”
“没什么,关于你嫁入国公府,我有一个不一定对的猜测。”
温淑立即坐正看着他。
“你先回答我,当日你被救起来后画舫之上是什么情形?细细想想,不要漏掉任何东西。”
“当时的情形……”温淑沉吟片刻突然道,“是公主!”
当日她视线模糊地看向四周时,对面的公主正被公主府下人团团围住,所有人都担心地看着公主,而静灵公主的目光是穿过人群直直盯着她和程灼的,如今想来,那目光怎么看都带着愤怒。
见她一下便想到关窍,程阙顿时笑了笑:“三娘果然聪慧。”
温淑摇头,疑惑道:“公主府为何会促成这桩婚事,莫非……是惩罚?”
“定北侯掌四分兵权,静灵公主是他的独女,自然许多人惦记。如今朝局混乱,新帝势弱,程灼想与定北候府联姻是肯定的。”程阙从一旁取了一张帕子,压在桌面水痕上,从容道,“毕竟国公府已经连着两代未有大功绩了,再这样下去,国公的爵位能不能保都难说了。”
温淑轻啧一声道:“所以程灼就安排了夜宴刺杀,只为了众目睽睽下与静灵公主扯上关系?!这未免……”
“未免太蠢了些。”程阙笑着接道,“不过法子虽蠢,但也算有两分机会。平日里的静灵公主实在太难接近了,当日有这么多皇室宗亲和名门子弟看着,皇室又最重名声,若非出现你这个意外,程灼怕是已经成功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他救起来的人变成了你。公主府细想就知道其中关窍,不过他们应该没拿到刺杀是程灼安排的确凿证据,只是出了力逼程灼娶你,不然程灼也不敢将你娶进门后送到我这里。”
公主府和程灼神仙打架,她和程阙凡人遭殃,温淑下了结论,叹道:“所以最后倒霉的只有我和你。”
程阙眉眼舒展,看着温淑笑道:“倒霉的只有你,我平白得了一个貌美的夫人,乃是荣幸。”
论容貌他俩可谁也没占对方便宜,温淑一哂:“可是就算程灼将我送到你这里,对外来讲他也是娶了正妻的,他要如何向外面解释?”
程阙抬手对温淑晃了晃空无一物的宽袖,然后在温淑颇为惊讶的目光中取出一张烫金喜帖。
温淑赞叹道:“未曾想你还学过变戏法,探花郎不愧是探花郎,真是学识渊博,小女子佩服。”
程阙笑着将那喜帖递到温淑面前道:“打开看看。”
温淑接过喜帖展开,一眼便看见了上面写得端正无比的“温淑”和“程阙”,不由一愣。
程阙靠在刚擦净的桌案上,单手撑脸道:“明白了吧?”
温淑将喜帖放回桌上,失笑道:“真是没想到。秦国公府发出去的帖子原来写的是我俩,还真是,真是……”
“真是有趣,对吧?”程阙笑道,“你在拜堂时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没,就坐在东位上,一个穿灰黄色锦服的。”
温淑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有。”
“那就对了,他是录尚书齐鄄,以往从未与秦国公府往来过。程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同齐鄄搭上了线,而今他也不用惧怕公主府了,只需明面上不要得罪太狠即可。”程阙轻叹一声道,“就是不知他们借你我亲事私下做了什么。”
程阙说的轻飘飘的,全然没有自己的终身大事被人随意玩弄的愤怒。温淑本来十分生气,看着他怒气突然就蔫了。
良久,她突然开口道:“我觉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