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将药放下后没有立即离开,静等在原地,抬起手,又收了回去,像是想叩门,又有些不敢。
这么看来,也不知昨夜的女子是不是因为她在程阙房里,才会放下药就走了。
又等了一会儿,女子转身欲走,主屋的门却打开了。程阙站在门内,垂眸扫了地上的药一眼。他的出现显然在女子的意料之外,女子先是激动地想要抬手行礼,又想起药在地上,忙端起药恭敬地呈给程阙,显得手忙脚乱的。
院中只有红梨新挂的两盏灯笼,都在温淑房外,离程阙门前有些距离,温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接过药痛快喝了。
女子见程阙将药喝了,双手颤颤地接了碗,小声激动道:“属下二十一,参见公子。公子,您愿意见我们……”说着她又觉得不妥,改口说:“你愿意喝药真是太好了!”
初秋的蚊虫毒得厉害,温淑听不见他们说话,就想着他们应该也听不见自己的小动静,悄悄甩了一下被蚊虫祸害的手。那边的女子却机警得很,立时冷冷地看向温淑所在的位置。温淑被那带着杀意的眼神吓得气息一滞,不敢稍动。
程阙顺着二十一的目光看了一眼,轻声道:“无事,想必是其他院里的狸奴。”
两人又低声说了几句话,温淑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只见那女子点了点头,朝程阙一躬身后又翻墙走了。
等人走了,程阙懒懒地往门框上一靠,唤道:“三娘,出来吧。”
温淑大大方方走了出来,毫无窥探他人的羞愧之色,解释说:“本来我是出来赏月的,那人突然翻墙进来吓到我了,我才躲起来的,不是故意窥探。”
程阙挑了挑眉,也不知信没信,只用桃花眸定定看她,温淑毫不心虚地回望,二人就在夜色中对望。
最后温淑先败下阵来,挪开了眼,问:“今日一整天你就用了点白粥,饿了吧?晚膳是刘竟他们送来的,我让红梨给你留了些温在锅里,要用吗?”
程阙点头,笑了起来,冲温淑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道:“好啊,回想起来,小生已许久没好好吃上饭了,如今竟有人留了温热饭菜,实在让小生感动不已。小生在此谢过人美心善的女菩萨了!”
他这样子像极了戏台上不正经的油面小生,温淑无言,转头就朝临时收拾出来的膳房去。程阙说的话,除了“人美”两个字,她一个字都不信!
等程阙用完膳,二人对坐桌前再度陷入了沉默。两人都歇了一个下午,现在都精神无比,显然回房也睡不着,二人又不是至交好友或真正的夫妻,真正交心的话恐怕也说不出来。
温淑早就猜程阙背后有许多隐秘,不是她可以贸然打探的。她先前悄悄等送药的人,其实是一时冲动。而现在,温淑坐实了他背后真的有许多隐秘,反而不知该如何办了。
她原打算借程阙夫人的名头安安稳稳度过两年,反正程阙病重,待他去世,她就带着丫头搬出国公府寡居,可现下发现恐怕不行了。
白日里李氏对她的态度,和李氏对程阙的态度,加上拜堂后就再也没见过的程灼,一个更比一个奇怪,她能不能安稳活到守寡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刚开始发现李氏有些忌惮程阙时,她还想着可以问问程阙,她能为他做点什么来换他庇护。如今看来,程阙背后的水不浅,她趟不趟得进去,以及趟进去后会不会立马淹死都是大问题。
温淑烦闷不已,从参加公主生辰夜宴一直想到现在,越想越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连带着看着程阙的目光也越来越幽怨。
程阙眼见着对面的美人从笑盈盈的模样逐渐幽怨下来,微挑的眼尾都垂下来不少,终于出声道:“三娘,我不好吃的。”
温淑回神:“啊?”
程阙伸手在桌上两方比划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你,我,就对坐在这么小一张桌子前。你,出神地看了我许久,目光越来越骇人,我怕你把我吃了。”
温淑面色一红,驳道:“胡言乱语。”
“是,我胡言乱语。”程阙嗯了声,眨眨眼,一副求知好学的样子,“那三娘能告诉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温淑微微摇首说:“没想什么。”
程阙点点头,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轻轻叹道:“啊,那一定是我太好看了!”
温淑面色一滞,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但直觉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果然,程阙立刻接道:“所以你瞧我瞧得入了迷,失了神。”
他嘴角含着笑意,眸中亮晶晶的,只映着温淑一个人,烛光为他的脸渡上一层光,人若玉尊。
确实很好看。
呸!
温淑猛摇了摇头,摒弃了脑中想法,不自在地按了按发热的耳根,为防程阙再胡言乱语,忙道:“左右无事,你能和我讲讲你和七娘为什么不叫国公夫人母亲吗?”
程阙闻言颔首,一手在桌上无声敲着,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国公夫人李轻芸是秦国公的继室吧?”
温淑点头。
秦国公程定安的元配乃是关山候的嫡长女符棋心,符棋心嫁于秦国公的第二年生程沅七时难产血崩而亡。她死后不到一年,程国公娶了符棋心的亲表妹李轻芸为继室,次年李轻芸生下现在的世子程灼,三年后又有了一个女儿程梦玥,这些都是景安城中众所周知的。
当年李轻芸在符棋心死后不到一年就嫁入国公府,对外说的就是程沅七和程阙太小,需要有母亲照料,而后十来年,李轻芸与庶子和嫡女之间也没什么不好的传闻,程阙和程沅七也长得极好,景安城中对李轻芸这个继母赞誉不断,恰因如此,温淑才对程阙兄妹都不唤李轻芸为母亲感到奇怪。
尤其是程沅七,据说她母亲和李轻芸未出阁时除了是姊妹外还是闺中密友。这般亲近的关系,她又是个女儿,不能继承国公爵位,不会同程灼争什么,按理来说李氏该待她很好,两人之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现在这种样子才是。
程阙似是看懂了她的疑惑,叹了一口气道:“七娘自小养在李轻芸膝下,符棋心早逝,她对符棋心没有任何印象,除了感激再无其他。不过她也知道李轻芸不是她亲母亲,所以对李轻芸也不算亲近。”
“直到她六岁时,在府中听到下人悄悄骂她是个出生便克死亲娘的灾星。她躲起来偷偷哭了很久,是李轻芸在假山堆里找到她的。李轻芸亲自抱着她回房,重责了碎嘴的下人,又亲自在她床前守了一夜。”
“而后一直到七娘长到十四岁,她们之间的关系都亲得像亲母女。”
温淑想起白日里程沅七对李氏的态度,好奇道:“那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的关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程阙咳嗽一声,低声道:“这得从七娘十四岁生辰时说起。”
两年前,秦国公府嫡长女程沅七十四岁生辰之日。因有大师断言程沅七八字不宜在正十五时举办及笄礼,整个国公府便提前一年为她准备了及笄宴。
李轻芸素来厌恶太过艳丽的颜色,十四岁的程沅七便一切都依着她的喜好,哪怕是自己的及笄礼,她也只穿了一身浅鹅黄的衣裙,放弃了景朝女子及笄时都会穿的红衣。
丫鬟小荷为她理好束腰,劝道:“七娘,今日是你的及笄礼,就穿那套红衣吧,夫人不会不喜的。”
程沅七照了照镜子,抚了抚发间的迎春,笑道:“不必了,母亲不喜欢那个颜色。再说了,满景朝的女子及笄都穿红,就我一个人不穿,岂不是很特别?”
“七娘。”小荷还要再劝。
程沅七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好了,我要去寻母亲,给她看看我今日的装扮,她一定会夸我比迎春还漂亮!”
她扔下小荷,拿着一枝开得正好的迎春,独自一人兴冲冲地往李轻芸的房里跑,路上只看见了一个小丫头,她停步问:“为什么只有你一个?雪院其他人呢?母亲和玥娘呢?”
那小丫头磕巴了一下才回道:“回七娘,其他人都去前院帮忙了。玥娘闹着也要今日半及笄礼,怎么哄也哄不住,脸都哭花了,夫人正带着她在房里梳洗呢。”
程沅七闻言笑道:“玥娘真是爱哭鼻子。”
她一路跑至李氏房前,见房门半开着,本想出声唤母亲,又想悄悄进去给李轻芸一个惊喜。她轻手轻脚地往房里去,果然听见小玥娘正哭哭啼啼的,正要出声安慰她,便听见李轻芸温柔的声音响起。
“好了,不要哭了,你还太小了,等你满十五岁母亲给你办及笄宴一定比今日还热闹好不好?”
程沅七就想跳出去说母亲偏心,但程梦玥的问话让她鬼使神差地停了动作。
“我不依,凭什么程沅七就可以十四岁就办?”
程梦玥见她从来都是甜甜的叫阿姊,从没直呼过大名,程沅七忽然听到她用嫌恶的语气说自己的名字,面上的笑都收了回去。
“她不一样,她出生就克死亲母,又连及笄礼都冲撞至亲,是个实打实的灾星,烂命一条。你怎么能同她一样呢?”
李轻芸哄程梦玥的声音依旧温柔,同六岁时守在她床头时安慰她时一样温柔,只可惜话语却令人通体生寒。手中的迎春不知何时落了地,十四岁的程沅七后悔来找母亲了。她浑身没了力气,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扶着一旁的桌子往外走,衣摆带下了装着新开迎春的花瓶。
碎瓷声响起,里间的李轻芸被惊动出来查看。
“七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沅七停步,一双眼里泪水打转,忍着声道:“我,我来……”
我来做什么的?
她想不起来了,她只觉得房里太暗,忙跑出了雪院。
程阙饮了一口清水,又道:“那日没有其他人在,除了她们三人,再没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众人只知道及笄宴后七娘就宣布要外出闯荡江湖当侠女,国公和李氏想尽办法阻拦,最后她还是偷偷从府里跑了出去。”
温淑疑惑道:“我记得城中都说七娘受了世外方人点化,跟着隐世修行去了。”
温淑是两年前温父入国都上任才跟着来景安的,她来景安城两年,除有她名字的名帖相邀的宴会外,嫡母都不准她外出,是以她知道的事通通都是靠着宴会上听人提起的。
程阙摇头苦笑道:“国公府总不能说自家嫡长女富贵千金不做,一心做游侠闯荡江湖吧?”
“也是,这里毕竟是国都。”
温淑笑不出来,程沅七的遭遇让她想起自己,有过一段虚假的母女情和历来就被苛待好像没有哪一个是好的。房中静默许久,温淑看着用手挑烛花的程阙,几次都没能问出就在嘴边的话。
程沅七是嫡长女,有国公宠爱,自然有生气便不叫李轻芸母亲的底气。
那程阙呢?
他一个没有生母庇护的庶长子,又是凭借什么呢?
难道是李氏嫌他,不让他叫?可是他连称呼秦国公也是叫的国公,李氏总不能不准他叫秦国公父亲吧?
所以是历来就不受待见,自小就是这么称呼秦国公和国公夫人的吗?温淑心里立刻否了这个想法,她记得有一次诗会,听人提过,程阙自小养在老国公和老夫人膝下,是受尽宠爱的。先帝在时,程阙还时常入宫伴驾,连皇子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
两年前,程沅七离家是因为被李氏伤了心,那刚高中探花的程阙又为什么会一病不起?以前也从未有过他身体不好的消息传出。莫不是因为老国公和先帝相继离世,他没了倚靠,受的打击太大?
不对,就算他会难过低沉一段时日,但绝对不会一蹶不振,至少现在她看到的程阙不会是因为挫折就一蹶不振的。况且他尚有功名在身,探花程郎,被誉为“景安第一公子”,这般的风华和功名,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被国公府放弃,住在一个破烂小院,衣食简单得堪比景安城中最穷苦的人家?
她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