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当,白面丰腴,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珍珠头面蓝锦华服衬得她无比雍容,只可惜她眉头低压,眉眼之间略显逼仄,瞧着一副刻薄恶人相。
她一声怒喝,满屋的夫人娘子皆目光灼灼地看着温淑,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温淑无奈一叹,难道这天下嫡母难道都这样,见着庶子庶女就横眉冷眼吗?这国公夫人简直和她家中嫡母如出一辙,一样的长相,一样的凶神恶煞。
她身后的宣娘子见她不动,故意狠狠推了她一下,道:“夫人让你跪下,你没听见吗?”
温淑被她一推,顺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她半撑起身子,摆了个不算太失礼的样子,取出张帕子按了两下眼角,将漂亮的眼尾弄出几分红意。
正在她犹豫着怎么开口时,一红衣劲装少女跨门而入。少女满头青丝用一根半指宽的红色发带高高束起,红衣劲装勾勒出她韧竹般的身形。少女的长相与李氏有些许相似,但她眉眼间带着股英气,与李氏全然不似。温淑眨了眨眼,觉得这小娘子像极了话本里英姿飒爽的侠女。
侠女进屋,好像是没看见地上柔柔弱弱可怜兮兮的温淑,冲着李氏道:“两年不见,我一回府夫人就要我跪下?倒真是好大的规矩。”
清泠泠的声音如琴弦铮铮,众人目光全都挪向侠女,李氏的脸就像寒冬腊月洗了几日的衣物,半干不干,瞧着怎么都不太爽利的样子。
反正瞧着暂时没她什么事了,温淑微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动作,也不从地上起来,就维持着半倒在地上的姿势看戏,顺便想着待会儿得想个法子将自己的嫁妆拿到手里。
满座夫人娘子见了红衣少女,有的眼中有些躲闪,有的却是目光在她和李氏之间来回,十足瞧好戏的模样。就连宣娘子看到红衣少女都急忙退到一旁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一时间竟真的没人再关心地上的温淑。
红衣少女话落半晌,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李氏看着她,面上很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正要说话,红衣少女就又抱着手睨着她道:“怎么国公夫人对我规矩这般重,对下人就丝毫没有规矩吗?还是两年不见,这秦国公府就没人认得我了?”
李氏好不容易才挤出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满屋的仆从这才醒过来,朝着红衣少女躬身施礼。
“七娘安好。”
红衣少女轻嗤一声,道:“托你们的福,尚算安好。”
左侧椅子上坐的华贵妇人哎哟一声道:“七娘回府怎也不递个信?这风尘仆仆的,没得来接风宴都没准备一个。”
李氏顺势接话道:“是啊沅七,你怎的回来得这般突然?”
沅七?温淑不由仔细看了看红衣女子,这就是秦国公元配生的那个嫡女?
程沅七随意寻了把椅子,衣摆一掀,霸气地坐下,嘲讽道:“怎么,我回家还需要先向夫人递信才能回?”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氏干巴巴道。
程沅七却没顺着她的话,转而用下巴朝着温淑抬了抬,问道:“她是何人?”
话头转得太快,众人一愣,无人回答,但却又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温淑。
温淑戏未看够,猝不及防被所有人盯住,面上神情在看好戏和被看好戏中间卡住,急忙低下头。很快她就换了神情,眼睫微微垂着,水光盈盈凝成圆润晶莹的泪珠悬在眼眶边将掉未掉,红唇紧紧抿着,就连鼻梁上那颗小痣都显得楚楚可怜。
梨花带雨,自是惹人垂怜的,只可惜这里是李氏的地方,怕是所有人都是向着李氏的。
温淑只好把目光投向程沅七,眼睫一眨,泪珠就断线似的落下,越发显得她孱弱可怜。程沅七不自在地蹙了蹙眉,起身将温淑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确如温淑想的那般,是个当侠女的料,力道大得像是把温淑当成了一把野葱,一下就将她从地里薅了起来。
温淑悄悄揉了揉被薅疼的胳膊,柔声道:“温淑谢过七娘。”
程沅七:“你是谁?怎么穿着喜服跪…坐……”她挣扎了两下,还是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温淑方才的姿势的字眼,最后直接问道“为什么在这里?”
“我……”
角落里穿着同程沅七相似红衣的小姑娘脆生生道:“阿姊,她是长兄昨日新娶的夫人。”
程沅七闻言,当即缩回了手,面色一黑。
尚未站稳的温淑一个晃悠,面上疑惑几近化成实质。难道程沅七和程阙有仇?
温淑:那我这戏还能唱下去吗?
温淑正犹豫着,李氏却收回看着程沅七的视线,盯着温淑厉声道:“让你跪着,谁让你起来的?”
此话一出,一旁的程沅七道:“怎么?你没看见是我扶起来的?”
温淑暗笑,看来戏还是可以继续演的。
李氏一哽,随即道:“沅七你刚回府,不知道内情。这温三娘实在不知礼数,新婚翌日就不尊亲长,我是在依礼训诫。”
程沅七哼了一声,偏过了头,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李氏见状,心头更是窝火,转指着温淑道:“不敬尊长,不知礼节,哪有人新婚翌日还穿喜服?你看看你的样子,简直就是给国公府丢人。”
温淑柔柔弱弱地行了个晚辈礼,委屈道:“三娘非是故意不换喜服,给国公府丢脸,实是三娘进府到现在都没能见着我带过来的嫁妆,三娘的衣物全都放在嫁妆里了,国公府又这般大,这一时半日实在寻不到衣物换啊。”
李氏闻言脸色更难看了。她正要发作,就听程沅七咂舌道:“不是吧?不会吧?秦国公府家大业大,还要吞人嫁妆不成?还害得新嫁娘翌日都没有衣物换洗,传出去怕得让人笑掉大牙。”
李氏咬牙:“你的嫁妆自会给你送去,你温家小门小户那点东西,没人瞧得上。但你成婚翌日不来向尊长问安是事实,我罚你是应当应分。”
温淑沉默,若是正常情形下,新婚翌日她对嫡婆母下跪敬茶是应该的,可现在这种情形,她只想将茶泼她脸上。李氏一脸非要让她下跪磕头的样子,让温淑面上更加委屈了。
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抽噎,但就是不跪,凄凄道:“三娘……”
“咳咳……”
门外细微的咳嗽声将温淑的话打断,程阙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衣袍宽大,衬得他消瘦虚弱极了。他发丝微乱,看着像方从床榻上被拖起来,如玉的脸上毫无血色,唇色也发白,由碧桃扶着颤颤巍巍地朝此间来。那样子真是给他一口棺材,就可以毫无异议的就地掩埋了。
程阙一来,堂中顿时热闹起来。
温淑听见有人低声惊呼:“他怎么来了,不是说已经下不了床了吗,莫不是冲喜真有效?”
还有人道:“晦气死了,都病成这样了还出来害人,万一将病气传给我门怎么办。”
温淑皱眉,这些人再怎么说,也是程阙的亲眷,见到程阙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他,反而说这种诛心之言。
程阙进了屋,被满屋子的脂粉香味一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温淑生怕他真的背过气,连忙过去将手放在他背上为他顺气。程阙咳了好半晌才停下来,先是冲着温淑安抚一笑。温淑心中滋味难明,也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
程阙隔着衣袖轻拍了拍温淑的手,而后又冲李氏虚弱一笑,有气无力道:“夫人息怒,三娘不曾有不敬长辈之意。实是怪我病重,累得三娘辛劳照顾,拖累于她,才让她敬茶来迟了。”
他说到此处,竟拂开温淑主仆搀扶他的手,自己往前站了站。他明明站得笔直,却总让人觉得他是片秋日枝头要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黄叶——快完了。这快完了的黄叶朝李氏递了个和善但并不恭敬的眼神,续道:“此事过错在我,国公夫人若执意要罚,就罚我吧。”
一点也没有快完了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