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隐藏在圣所门前的撒旦

卡维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轻松找到了藏匿在盲肠内的阑尾。不管他的怀疑对错与否,这种略显坚硬厚实的质地,其触感确实和盲肠肠壁的软、薄大相径庭。

现在摆在伊格纳茨面前的是个岔路口。

一条稳定保守,不会出大错,只要坚持没有发现阑尾,按照西欧外科医生对腹腔内手术的惯例,快速缝上神父的肚子就能结束这台手术。

虽然过程很平淡,也难说精彩,但至少医生们都没有犯错,外人看手术就是看个刺激,没资格对手术本身挑三拣四。

而另一条则布满了荆棘,需要向权威共识发起挑战。

伊格纳茨当然偏向第一条,因为他的手术向来遵循快速和稳定,并且非常重视术中及术后的死亡率。在他眼里,病人术后死了,那手术本身也就没有了意义,即使完成得再漂亮也是有瑕疵的。

所以他才愿意相信卡维的消毒确实能带来一些改变。

但同时,这种想法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他最喜欢用已经传为经典的手术术式来炫耀自己的技法,只要在前人的基础上降低死亡率便是一种成功。而不是选择另辟蹊径,拿病人去创造全新的手术方式,从根本上改变手术的难易度、成功率和持续时间。

这种对手术术式的保守态度,虽然能稳住外界的评价,但也难免会迎来一些人的痛批。

瓦雷拉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关腹,神父的腹痛不会得到缓解,但在这与手术本身无关,只能说明施密特得了一种罕见病,或者也可以把疾病归类为天主的试炼或者另一种馈赠。

当然,如果想要明确病因,小施密特可以选择将神父的尸体送去解剖室。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件双赢的好事,伊格纳茨会非常高兴。

只是尸检的可能性很低,因为教堂的天主教徒会出面劝阻。为了挽救神父的生命,让他接受手术还能理解为人之常情。但死后送去解剖尸检就不一样了,那是对神父灵魂的亵渎。

但不管怎么说,神父的死都和伊格纳茨的手术无关。

可要是真的切开了盲肠浆膜,找到阑尾就算了,一旦没能找到,他这台众目睽睽下的手术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把昨晚上卡维凝聚的人气消耗个精光。

而且伊格纳茨绝对会被扣上一个“误伤”的罪名,连报纸上的标题都帮瓦雷拉拟好了,就叫“大意与无知,毁了神父的盲肠!”

伊格纳茨不愿意冒险。

卡维也知道他不愿冒险,所以第一时间就敲响了警钟:“老师,你不会忘了吧,神父可是被我们骗上手术台的。要是术后回去让他知道是您切开肚子却什么都没干,转手还把他推回病房继续忍受双倍的痛苦,这......”

阑尾炎+伤口,确实是双倍痛苦......

这段小声提醒,顿时让伊格纳茨清醒了许多。

“诸位,曾经有位记者朋友一直批评我不敢创新,在创新面前畏首畏尾。我现在必须予以必要的回应,也不知瓦雷拉先生在不在现场......”

他来回扫视了一遍手术剧场,并没有意识到老熟人就在他身后一直看着,只能失望地说道:“如果有人能联系到他的话,请一定代为传话。我今天为了神父的身体健康,必须挑战一下欧洲腹腔外科学界的权威。”

一番带着激情的陈述之后,观众的反应也逐渐热烈起来。

作为伊格纳茨的忠实粉丝,面对敢于挑战的勇气,有不少人给予相当正面的回应:“好!将西欧的那些所谓权威击个粉碎!”

“瓦雷拉懂个p的外科,只会写点文章罢了。”

“加油!”

在一片叫好声中,伊格纳茨重新拿起手术刀,继续说道:“从卡维刚才的判断来看,这根发炎的阑尾应该被盲肠的浆膜层包绕在了内部。我已经用手指判断过了,此处确实和普通盲肠肠壁组织不同,很有可能就是阑尾。”

下决心需要反复考虑,也需要莫大的勇气,但真到了手上实操的时候却只需短短数秒。

敞开的腹腔两侧站着的是两位炙手可热的外科医生,相互之间的配合也比第一台腹股沟疝修复术时默契了许多。卡维用手指绷紧盲肠肠壁,伊格纳茨的镊子夹中一处浆膜,刀尖一挑,手指钝性分离,很快就看到了嵌入在其中的淡红色阑尾。

“是阑尾,诸位,我敢断言,这就是神父大人的阑尾!”

伊格纳茨庆幸自己听了卡维的意见,快速分离剩下的浆膜,将阑尾的根部慢慢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无疑是外科界的重大发现。”

“奥地利外科学界终于有自己的东西了?!”

“国王当初兴资建立的外科研究院,花了那么多钱,研究了那么多年,结果呢?”

“结果除了现任院长继承下来的整形外科,腹腔手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伊格纳茨教授还是敢于做事的,瓦雷拉先生的评论还是太武断了。当初第一台麻醉手术不就是他做的么,反而是前外科学院院长,他的父亲大人在当时横加阻拦吧。”【1】

一时间的成功能埋葬掉绝大多数的错误,至少在这些观众的眼里,伊格纳茨还是奥地利的外科传奇。

他也有过和其父亲相似的言论,认为麻醉可有可无,不仅会阻碍自己观察病人手术中的情况,还有杀死病人的可能性。但出于一些舆论和学术上的压力,他还是做了全奥地利首例麻醉手术。

谁都逃不过真香定律,就连顶尖外科医生也不例外。

相比起来,错过昨晚的剖宫产反而促成了卡维的崛起,终究只是件小事罢了。

然而,类似于“伊格纳茨依然伟大”的论调才出现没多久,手术的进程又给所有人的头顶浇去了一盆冷水:“神父大人的阑尾太长了......”

伊格纳茨沿着切口向上做分离,希望将藏在盲肠内的阑尾一并提拉出来。

可惜阑尾和盲肠贴合紧密,浆膜层死死压着阑尾。它们就像是一种共生关系,互相紧抱在一起,沿着切口方向一直向上延伸。

如果事情出现在现代,恐怕主刀会毫不犹豫地再一次延长切口。毕竟最麻烦的阑尾都已经找到了,没可能功亏一篑地去关腹。【2】

但在19世纪,手术进行时间越长就会遇到越多的阻力。

自己的名声、第二天的报纸、台上观众的反应、毫无模板的手术过程都会给主刀们带来无尽的压力。在那个放弃不算医疗事故的年代,关腹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至少能让人放下重担,得以喘息。

毕竟想要继续手术不是在原有基础上继续,而是需要扩大切口,继续游离盲肠甚至向上到升结肠的位置。

手术剧场内的蜡台吊灯和手提油灯将手术区域照得灯火通明,但在切口内部,神父的右上腹,却是一片黑暗。没有稳定的麻醉,没有急救措施,没有卡维的上帝视角,继续扩大切口,风险就会成指数级增加。

“老师,现在的切口有12cm,已经是极限了,恐怕全奥地利也找不出几例如此大切口的腹腔手术。”赫曼冷不丁提了一句,“如果再延长切口,那就是17cm了。”

“17cm......”

就算已经经历过数千台手术的卡维,也知道手术的凶险,但他考虑的还要更全面一些。

乙醚麻醉虽然听上去简单,闻一闻就能昏昏入睡,但其实对麻醉剂量的把握却是个相当复杂的技术活。一旦剂量超过阈值,乙醚就会抑制呼吸中枢,打掉病人的自助呼吸,最后憋死在手术台上。

所以19世纪的手术时间都很短,很多病人经受不住第二次麻醉。

术前准备期,卡维就知道了神父对乙醚的反应很剧烈,刚用完就出现了干呕、呛咳和流涎等数种不良反应。再次麻醉失败的可能性很高,这种情况下继续手术确实有相当大的风险,他也随时做好了放弃的准备。

因为卡维没自信再次说服伊格纳茨,在那么多粉丝眼前和自己的“老师”闹翻也是一件很不明智的选择。

然而伊格纳茨却顶住了压力,及时做出决定:“继续向上延长切口,给我手术刀!”

这是个颇为大胆的决定,让卡维吃了一惊:“老师,再往上就是肝区了。”

“我知道。”

伊格纳茨的手术刀没有犹豫,又向上小心切开了皮肤肌肉,再次暴露出了一大段肠管:“手术相当艰难,我们已经抵达了升结肠部,在这里依然没有看到阑尾的尾部。整根阑尾在这里钻出了盲肠浆膜层,彻底进入肝区腹膜后......”

谁都能听出他的无奈。

腹腔是手术的禁区,而肝区更是禁区中的禁区。

即使是禁区,相当一部分外科医生仍在冒险做着阑尾切除和腹股沟疝修复。但肝区和胆囊的手术却没人敢做,甚至没人碰过,连一篇像样的报道都没有。

对于神父而言,上帝的圣所在遥远的天上。

而对于腹腔外科而言,上帝的圣所就在这巴掌大小的肝区之中。

整个回盲部已经被全部游离了出来,手术区域从一开始的腹膜外进入腹膜内,现在又跳出了腹膜外。伊格纳茨的分离还在继续,而整台手术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0多分钟,离平时乙醚麻醉的苏醒时间不远了。

“快了,老师。”

卡维像是个预言家,手上帮着伊格纳茨提速,嘴里也在给他希望:“我有预感,阑尾围观就在前面。”

“嗯......”

伊格纳茨的手速没慢,但声音却越来越低,像极了当初做莫拉索腹股沟的样子。

他已经做好了手术失败的准备。

但世上的事儿就怕坚持,坚持总会给予坚持者以回报,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突然,沿着阑尾中段向前,伊格纳茨看到一个紫红色不规则样的球状物,而在卡维眼中则更像是个倒悬的葫芦。【3】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胆囊,因为在右上腹的肝区,有这种颜色这种形状的脏器就只有胆囊。但卡维手里捏着的阑尾时刻在提醒着所有人,这不是胆囊,还是阑尾。

因为只需要轻轻推开它,就能看到不远处的肝脏和肝脏下的正常胆囊。

“惊人的发现!”

“这条阑尾不论是位置、长度还是末端的形状,都堪称世界之最!”

伊格纳茨稍稍回复了些生气,声音沉闷,谁都能感觉出他肩上的压力,同时也都能听出他的兴奋之情:“卡维,快算算它有多长?我估计得有30cm!”

卡维用手指做了大致的比对:“差不多27cm左右,非常长!”

“神父啊,事实证明,你所说的撒旦并不是我们的手术刀,也不是法托拉德开给你的那些药物,而是这块阑尾!快给我鸦喙钳!”

伊格纳茨接过赫曼递来的钳子,上下夹断阑尾根部的组织和血流,然后和卡维一人一半做起了缝合:“诸位,阑尾手术的要点就是找到阑尾。现在找到阑尾就好办多了,只需要做好血管缝合,切掉阑尾,就能......”

“老师,神父好像醒了!”卡维手里捏着肠管和针线,弯下身子,用手肘压住神父的一条大腿。

“嗯,我看到了。”伊格纳茨点点头,也跟着用手肘压住了甩动的手臂,“赫曼,开,接上二次麻醉,手术快结束了,用量减半。”

“好!”

“还需要时刻注意神父的心率和呼吸。”

“好!”

经过了上次腹股沟手术的教训,伊格纳茨意识到长时间手术绝对会是未来的主流,所以在手术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训练术中二次麻醉的配合。

主刀和一助无法分身,这时候就需要二助和护士一起做完二次麻醉。

赫曼的练习最为勤奋,麻醉过程早已经刻进了肌肉记忆之中。

训练让他在这次危机中显得非常有经验,在做好器械护士这个职位的同时,还和身边的护士一起紧盯着神父的动向。神父刚有些苏醒的反应,准备已久的乙醚面罩就被按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