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弥漫。
路淮站在阵法中,流水声潺潺,浓雾几乎遮蔽了一切视线范围,只能看清周围一小圈。
路淮身上也不例外。
按照画阵时刻意加倍添入的【鱼骨粉末】,他的身周也被黏糊糊的黑雾牢牢笼罩,就算有熟人站在面前,也绝对认不出这团乌漆墨黑的东西到底是谁。
丑是丑了点,不过路淮很满意。
好在地上铺着的石砖仍是一条标准的直线,路淮可以沿着它一路直走,相当于在雾气里的导航。
越往深处,脚下的石砖也越发清晰,白雾在尽头逐渐散去,一座高耸的大殿仿佛在眼前拔地而起。
大殿装饰古朴,灰色石板和流水的构成了建筑物内唯一的装饰特征,中轴线的喷泉边缘种着几朵猩红的花,看不出品种。
看来,这就是那只恶魔居住的地方了。
黑雾团团抬头扫视了一眼,迈开腿缓步朝前走去,大殿中央却只摆了一张巨大的石桌,上面放着一份纸笔,和几座烛台,里面只点了一根蜡烛,幽蓝的火焰在上面熊熊燃烧。
路淮久久凝望着它,忽然有些恍惚。
如果那个小家伙长大了,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拥有那么漂亮的蓝色火焰?
不对。
路淮摇摇头,很快甩掉了脑子里奇怪的想法。
那只小恶魔力量太弱,远不像现在这只,能够成长到那么强悍的地步。
路淮沉下视线,视线从火焰上移开。
曾经也有那么一只小恶魔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追着他喊哥哥,像是个粘人的鼻涕虫。
抛弃他的那晚,路淮把他放在上了结界的房屋里,语气冷硬。
“我要走了,你以后想去哪就去哪,你自由了。”
男孩抬头看他,蓝色的眸子里毫无感情,似乎并不为路淮的决定而感到惊讶。
男孩仰着头,问:“那我可以来找你吗?”
路淮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随你喜欢。”他顿了顿,站起身,缓缓掩上了门:“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他要去的地方可是人界。
开门的机会百年只有一次,就算那只小恶魔能活到那个岁数,也早就忘了他了。
恶魔本身就是没心没肺的健忘生物,没有谁会离不开谁,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话说回来,他的确没找错。
酒吧老板所祈愿的恶魔,果然在里面。
准确来说,这是对方留下的灵魂印记,他能够借助这抹印记,去和后面的恶魔沟通。
不过……连人都见不到呢。
到底是什么恶魔,连排场都那么大?
路淮隐藏的那团黑雾紧张地颤抖,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就像每个第一次觐见神明的信徒一样,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
【尊敬而伟大的神啊,我无时无刻不忘记要歌颂您,我是您谦卑的信徒。】
【我想祈求您,为我和我的酒吧降下赐福,我将为您奉献神酒,祝福您的光辉永存。】
笔迹也是体现情绪的渠道之一。
类似的语句酒吧老板在那张纸后写了无数条,最后却都用笔划掉,只恭恭敬敬的留下最后这两段,像是宝贝一样供起来。
至于那些已经用过的段子,多半化为了柜子中烧尽的纸片,被永久封存。
最后一个字平稳落下,写出的墨迹突然无风自燃,蓝色的火焰沿着字迹纹路熊熊燃烧,却没有在纸张上烧出任何灼痕。
“砰”!
原本笔直摆放的墨水整个倾斜,泼洒在空余了一大半的纸面上,墨水像是拥有生命般利凭空流动起来,利落的字迹显现。
朦胧的黑雾下,路淮瞳孔轻缩,忽地泛上一股寒意。
所谓的“神明”,真的回复他了。
每只恶魔都拥有自己特殊的纹路,就像人类的指纹,只要触碰过,路淮就绝对不可能忘记。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他的力量,就能认出是否来过副本,有所残留——
【我接受你的请求。】
【那么,也到你进贡的时候了。】
路淮:“……????”
进贡?
路淮脑子一懵。
恶魔不像神明,是个无比贪婪的物种。
向恶魔祈求必须做出交换,但他的交换道具沉香木已经在绘制阵法的时候化作飞灰,哪里还需要别的什么?
难道时代变换,连祈愿都多出了新的要求么?
那么,要擦掉阵法,终止交流吗?
念头浮上脑海,在脑子里转了又转,路淮簇地咬紧牙。
黑雾球球开始不安地战栗,路淮迷茫地瞪大眼睛,光是从那团严严实实的雾气里,都透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气息,让人不忍苛责。
他犹豫着,却又无比虔诚地书写——
【您想要的东西,信徒都会为您奉献。】
路淮看不见的黑暗中,恶魔低下头,唇边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
火焰,包裹了整个长桌。
幽蓝的色泽填充了整个视野,火焰直接烧在路淮的皮肤上,他却并不觉得灼热。
那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路淮微微蹙眉,抬头看向烛台,面前突兀地多出一抹人影。
人影就那么悬浮在空中,低下头,平静地看着他。
和路淮想象中不同,对方身上居然完全没有用任何东西掩饰,一头黑发随意地搭上眉梢,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漆黑的瞳底偶尔闪过一丝蓝色的暗芒,像是有火焰在其中流动。
他长得很好看,五官上带着和人类截然不同的入侵感,光是看着他的脸就能从中读出强烈的进攻性,那抹忽明忽暗的蓝芒,更像是一把尖刀,随时会刺入他人咽喉。
很少见,居然是人类的身姿。
只要愿意,每只恶魔都能还原出自己的人类形态,和原状态会有一部分不同,但也会残留着原本的特征。
路淮也不例外。
只是他变成人类太久了,原身的状态也在逐渐成长,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恶魔形态会是什么样子。
路淮沉下视线,心脏在胸膛中剧烈跳动。
恶魔都有进攻欲、毁灭欲。
但从对方身上读到的,却比路淮见过的任何一只恶魔都要强烈,就像一根绷紧的钢丝,随时可能崩断、爆发开来。
……他已经站在了临界点。
这种卡在危机线上的恶魔,同族是怎么敢把他放出来的?
不怕哪天真的爆发了,把整个世界都掀得天翻地覆么?
路淮那么想着,表现出来的黑雾团子越发胆怯,仿佛真的被面前的男人吓倒,恨不得把自己蜷进地里去。
让人光是看着,就忍不住心生怜意,想要把他好好地抱起来,放在怀中细细安慰。
这个演技,还真的比以前更精湛了。
恶魔眼底划过一丝戏谑,就那么单手拉住路淮拽到身边,隔着层层叠叠的黑雾,他几乎能感受到下方细腻微凉的肌肤,和路淮胸膛有力的心跳。
恶魔缓缓眯起眼,眼底的光芒越发锐利,像是一只野兽,要将捕获的猎物吞噬入腹。
尽管恶魔的体温一向偏凉,路淮却觉得面前像是贴着一块坚冰,他想要挣脱,手反而被对方牢牢擒在掌心中,让他动弹不得。
不对,这种时候不该挣脱。
危机感不断敲响,路淮在大脑里拼命劝说自己。
要扮演一个信徒,应该感恩戴德地接收神给予的全部,他需要忍耐,等到对方释放力量的瞬间,再从中逃出去。
对,忍耐。
路淮茫然地眨眨眼,眼中蕴了些紧张的水意,怯生生地问:“伟大的神明,您是要——”
他话没能说完。
恶魔压住他的双肩,嘴唇微张。
脖颈处突然传来一阵锐痛。
路淮瞳孔紧缩,少年就像僵死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逐渐低下头来,尖锐的牙轻易地刺破他的肌肤。
恶魔比他要高出一个头,人类躯体几乎没有任何挣脱的能力,少年的身躯就那么被紧紧禁锢在怀中,微仰着头,幽蓝的火焰在身周环绕,就像是真正为邪神奉献的教徒。
路淮感觉浑身的气血都在往脊椎上涌,他背脊艰难地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到了那张坚硬的石桌上,对方单手扼住他的腰,头被死死按在颈侧,路淮紧紧咬着牙,却控制不住从喉头滚出来的细碎闷哼。
在这种距离的触碰下,路淮能清晰感受到恶魔舌尖在肌肤擦过的触感,疼痛,带着难以言喻的酸麻,他甚至荒唐地觉得对方在亲吻他的脖颈……
这种诡异的想法简直不可言喻,却又那么鲜明地跳出了脑海。
终于,路淮在他身上捕捉到些许溢出的力量。
很浅淡一缕,其中藏着的阴冷气息又无比鲜明,和阳光酒吧里面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果然。
就是他!
脑子里那一点点荒唐的念头顿时被愤怒淹没,路淮手抵在恶魔胸前猛地一推,血液沿着锁骨汩汩留下,伤口很小,只在脖子上留下一抹醒目的鲜红。
“尊敬的神明,阵法的时间结束,我要离开了……”路淮最后一丝理智卡在弦上,黑雾捂住伤口,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如果您觉得不够,剩余的供奉,我下一次会补上……”
摆在训练室的火焰,的确在一点点熄灭。
进入之前,他特地调小了分量,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阵法也会在几分钟内自我终止,将他强行拉回训练室。
恶魔并没有制止他。
男人抬起头,缓缓擦掉唇边残留的鲜血,漆黑的瞳仁望着路淮,眼底情绪浓郁。
就像一只已经饕足的兽。
路淮松了口气。
他不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留下信息,一旦让对方察觉出不对,再来翻旧账,很可能整个都藏不住。
时间一点点流逝,在消失的前一刻,男人忽然动了起来。
路淮看见他靠在石桌上,剩余的烛台在指尖摩擦时一同点燃,火焰在空中摇曳。
路淮有些疑惑地歪歪脑袋。
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过。
对了。
在副本里面,那个原本生硬的黑影像是忽然有了意识,主动上前帮他点了蜡烛的时候——
路淮瞳孔骤缩,一个猜想瞬间涌上脑海。
从一开始,对方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酒吧老板。
——那只恶魔,早就认出了他。
意识到这点,原本在胸膛中翻腾的愤怒反而开始停歇,身后的拉力不断变强,路淮脚下已经开始出现回程的咒文,训练室里的火焰已经燃烧到最后一秒,只剩火苗在艰难地挣扎。
既然已经暴露,就也没必要再伪装下去。
他从来不畏惧对手,甚至渴望更加刺激、具有威胁性的挑战。
白兔抬起了眼。
同样只是一个黑雾团团,恶魔却感觉其中传来的气息已经截然不同。
“喂。”
路淮像是喊小狗般随意喊了声,迎着对方的视线,他抬起手,拇指抵上脖子,柔软的指腹肆意亲吻着血液,就那么生生碾过伤口,猩红一路蔓延过凸起的喉结,沿着喉管的方向——
割喉般,利落地一划。
他划的只是自己的脖子,一抹锋锐的猩红却突兀地出现在恶魔的脖颈上,随着路淮的手指移动,滋地裂开,粘稠的血液顿时从恶魔的脖颈间汩汩流了下来。
像是有一把横在喉结上无形的刀,同时切开了两人的皮肤。
挑衅。
在其他恶魔的地盘,就敢那么胆大地划破对方的脖子,几乎是撕破脸的宣战行为。
而刚刚做出割喉动作的路淮只是抬起眸,朝恶魔很轻地笑了笑。
这是一个标准到堪称优雅的微笑。
隔着黑雾,都难以忽视少年身上传来的张扬味道,他只是仰头笑着,却叫视线不住地黏在他身上,难以抽离。
“感谢你从副本到现在,一路以来的招待。”
路淮顿了顿,恶魔身上的血腥味很好地取悦了他。
浓郁的血腥气纠缠在一起,生冷而野蛮,就像两头野兽撕咬过。
他眯起眼,一字一顿道:“相信我,你会期待和我下次再见的。”
话音落下,训练室固执燃烧的火苗终于熄灭,只剩一缕惨淡的烟。
路淮的身影在空中突然扭曲,很快消失不见。
唯一的客人离开,原本的摆设瞬间灰飞烟灭,阴冷粗犷的石壁就那么突兀地矗立在四周,各式各样的刀痕布满墙面,森冷可怖。
无数颗水晶球不断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浮现,这些恶魔们用来传讯的昂贵东西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浅色的光芒在眼皮底下不断闪烁,全被他冷漠地忽视掉,直到对方气急败坏,冒出一声刺耳的怒吼:
“咎扬!你再违背命令,别以为我制不了你!副本会筛选马匹,迟早有能替代你的能力出现,到时候你就给我滚回你的狗窝——”
被唤作咎扬的恶魔沉下视线,水晶球在他眼皮抬动间自动破裂,他手指抚过脖颈的伤口,猩红的舌尖缓缓舔舐染血的獠牙。
他当然期待,也一直安静地等候着。
等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