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门被敞得更开，几人先后迈了进去，脚步踩在瓷砖上的声音格外明显。
周围都是僵死的金属人，偏偏五官雕刻得栩栩如生，似乎连眼珠都会随着玩家的步伐转动。
每个厨师胸前都有一块相差无几的胸牌，上面统一标注着厨师的名号，不似一些餐厅里还区分学徒包点师。
似乎只有服务员招募了实习生。
牧游率先夹起食物用了一次【物品鉴定】技能，验出了属性。
为了方便玩家收集任务道具，系统赠送了两个初始技能，分别为【物品鉴定】和【怪物鉴定】。
两个技能都有副本限定次数，往往只对特殊物品才会使用技能。
显然这锅沸腾的活蛆已经圆满满足了条件。
【物品名】：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线索等级】：寻常
【备注】：这是何等震撼世人的顶级红烧肉！不尝上一口简直愧而为人！
笑点不高的路淮被成功逗笑，嘴角不住上扬，注意到一旁沉重的气氛又挣扎着弯下来。
……这种时候，不能笑。
维持人设这种事情，他还算熟门熟路。
关掉面板，路淮目光落在面前的金属厨师身上。
厨师正低头处理着手中的煎鱼。
烹饪到了最后阶段，一尾已经腐烂翻出浓腥味秋刀鱼躺在碟里，白白的鱼眼球滚落碟面，沾满了浑黄的霉水。
而厨师正专心致志地看向那坨令人恶心的腐臭物，右手拿着调味瓶，翠绿的叶片洒落鱼身，掉进精美的金边碟子里。
米其林负星，即便是最重口的恶魔也不会吃的东西。
路淮果断地为这道美味落下评价。
他目光上移，看向金属人偶洁白的厨师服。
胸膛被扣好的小口袋微微鼓起，像是藏着些什么。
藏着什么呢？
好奇心不断冒泡，路淮不顾弹幕劝阻，就像任何一部恐怖片中的猪队友一样伸出手，战战兢兢又无比好奇地打开金属厨师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制服布料，路淮几乎能感受到金属厨师身体冰冷的温度，他仔细摸索着，很快找到了几张被折叠起来的纸片。
在触碰纸片的刹那，路淮耳边顿时响起了机械的提示音。
【系统提示：恭喜玩家（路淮）取得关键线索（日记残片序列1），触发支线任务血腥往事。完成度5%】
【备注：听说过血腥玛丽的故事么？几十种版本的传说共同命名了这款有名的鸡尾酒，所以我们酒吧里有些奇怪的传言也再正常不过啦~只是玩笑，不要放在心上！】
路淮感兴趣地挑眉。
没想到，居然还有支线任务，而且配上了不怎么像样的任务描述。
真的……越来越像电脑里的游戏了。
路淮打开手里交叠的纸片，指尖划过上面陈旧的字迹。
【？年6月07日】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板要求我写日记，明明没什么事情好写的。这也是团建的一种么？就跟每天上班前待在门口复习酒吧条例一样……我是真的不想大声喊话。（哭）】
【？年6月09日】
【突然觉得，喊话和写日记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我以前太不成熟了。】
【？年6月14日】
【今天发了员工福利，很丰盛，酒吧自酿的酒很好喝。阳光酒吧绝对是我这辈子能找到最好的工作，我爱这里。】
【？年7月08日】
【来酒吧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我从心底里感受到荣幸。今天新来了一个员工，欢迎她加入阳光的大家庭。】
几页都是没什么内容的生活琐事，后方的笔迹能够肉眼可见地看出作者的喜悦，每个字的撇捺在轻飘地上扬。
弹幕一同聚焦到了任务上。
【小淮刚才去探信的时候吓哭我了呜呜呜，好怕那个厨师突然间动起来啊】
【毕竟主播从脸到设定都跟恐怖电影炮灰一模一样……如果性格再张扬自大一点，几乎标准的第一个送死形象】
【感觉主播的表情很平静啊，这些日记也没什么内容。应该只是不触发系统判定的普通线索吧，扫兴】
【待遇真的挺不错，看得我都想去这家店打工了哈哈哈哈】
刚刚路淮的动作让观众都跟着屏住呼吸，发现虚惊一场，话语间都活跃不少。
游戏内，路淮正翻着刚到手的几张日记，目光微微停顿。
不对。
他不清楚也不关心人类的情绪变化，只是日记的笔迹……实在有些诡异。
路淮把几张纸并排，手指在上面的“我”和“的”字上拂过，回到第一张日记上停顿。
字的笔迹显然都出自一个人之手，但从第二张开始，重复出现的几个字却完全一模一样。
从点的勾勒，到随意的一撇，弧度和粗细都惊人地吻合，连描摹字帖都做不到，更像是出自打印机的作品。
但纸背后笔尖的凸起又是切实存在的。
到底是因为什么？
还是这个员工突然间患了字要写一样的强迫症？
“路淮！”思考中，楚阳焱的声音响起。
楚阳焱站在烤炉边上，半弯着腰：“你们过来看看，我好像找到了什么。”
路淮抬起眼，赫然看见楚阳焱手中，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纸片。
是新的线索！
他走过去，心脏在胸腔中激动地敲了几拍，安静道谢后接过纸片。
连路淮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被游戏本身勾起了兴趣。
游戏的设定和玩法在此刻逐渐铺开，阳光酒吧朝玩家敞开了一个小小的豁口，故事的线索冒出一根小苗，路淮无意识地好奇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像期待每一个游戏后面的关卡一样。
恶魔设计的游戏，的确比人类的要更合同族志趣。
【系统提示：恭喜玩家（路淮）取得关键线索（日记残片序列2），触发支线任务血腥往事。完成度10%】
楚阳焱的日记只有三张。
【？年7月12日】
【依然是和谐美好的一天。但是我感觉新人最近有点不正常，总是独自一人，听说偶尔还有奇怪的哭嚎声。】
【？年7月13日】
【她已经开始自己和自己说话了。好几个工作人员向我聊起，说她深夜一个人蹲在更衣间里面，和自己聊天，一边抱玩偶还一边掐玩偶。好可怕，好可怕。】
【？年7月14日】
【天呐，我看到了她的玩偶！她居然把玩偶拆卸了，把生鸡的翅膀、腿和鸡头缝在她的玩偶上，血淋淋地捧在手里面玩！她真的疯了！】
最后几个字混乱地缠在一起，落下感叹号的力度重破纸背，即便如此，上面的黑字看起来依然充满喜悦。
如果说发霉的厨房是警醒，那么这张日记就是敲醒玩家的最后一记重击。
【她疯了，她真的疯了。】
楚阳焱只觉背后发冷，仿佛有股寒意直刺骨髓。
离开这里。
一定要离开这里。
他和牧游对视一眼，拉住路淮手腕，快步走到厨房门前一把拉开。
原本轻而易举就打开的厨房门，现在竟纹丝不动。
楚阳焱用力地拽着门把手，只勉强拉开了一个小缝，阴冷的寒风登时沿着缝隙刮了进来，敲在一侧正在摆盘的厨师身上。
“啪”。
有什么东西掉落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是其中一个厨师锅边摆放的胡萝卜。
它被风吹着滚到地上，红润的色泽平铺在表面，中央清甜的部分黄澄细嫩，散发着诱人的水光。
楚阳焱看得一愣，忽然感觉鼻尖飘来一股甜腻的香气。
他侧目望去，却看到架在锅炉上的铁锅冒着浓浓热气，细腻滑嫩的牛肉在其中翻滚，浓郁的肉味混杂着葱花的翠绿沿着锅边沸腾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刚才的这些食物……是长这样的吗？
“砰”。
门在身后用力关上，楚阳焱回过头，却发现原本自己拽着的位置空无一人。
路淮呢？
楚阳焱独自站在厨房里，茫然地看着周围拥挤的金属厨师。
忽然有一具，很是轻微地动了动。
一张脸拧了过来。
厨师冷硬的金属面孔上，挂着灿烂热情的笑。
*
路淮垂下眼，望着面前涌动起来的铁锅。
在萝卜掉落的瞬间，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响起。
【系统提示：玩家（路淮）成功触发特殊剧情（美食分享），剧情目标：存活3分钟。】
【倒计时2分59秒，2分58秒……】
路淮能感觉到，这些食物正竭尽全力地释放出“我很好吃”的信号，试图挑起玩家的食欲。
牧游和楚阳焱都不见了，挂在系统上漂浮的弹幕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幻觉。
逐渐活过来的金属厨师挪动着身体，欺近猎物身边。
他头和脖子间像是没能及时抹上润滑的齿轮，转动间发出吱呀的脆响，一双金属颜色的腿逐渐靠近，手中捧着的煎鱼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油香。
但在路淮眼里，那确是一条长满了霉菌的死鱼，晃动间拖出一团脓黄浑浊的污水，和躺在下水沟的抹布没有太大区别。
“实习生，你想分享我们的作品对吧？”金属厨师勾起唇，嘴边咧起的鲨鱼纹愈发深刻，像是要择人而噬。
他放缓了声音，像是哄着小孩一样轻声：“别那么害怕。来，吃吧，吃掉它。”
虽然只用了劝说的语气，但他却坚定不移地向路淮的方向走着，直接抬腿破开所有挡在面前的长桌长凳，倒下的器具在地板犁出一道深痕。
力气很大。
金属厨师的动作，显然惊动了面前的玩家。
少年的背脊狼狈地靠上冰冷的墙面，细碎的躲避声在耳畔响起，金属厨师似乎看见了一只走投无路的仓鼠，眼眶都因为绝望而泛出浅红。
除去他和这只猎物，房间里没有任何一个人。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恐惧却从他心底攀升。
金属厨师残缺的大脑只能记得最原始的食欲，很快压下了这股恐惧。
要吃掉这个玩家。
这绝对是他在酒吧酒吧工作的这些年来，所能尝到最美味的大餐。
金属厨师苏醒的前几秒是最佳的生存时间，他们的关节受到限制，及时爬上厨房高台躲避攻击，是唯一的手段。
然而路淮根本没来得及移动，甚至还六神无主地主动退到墙角，周围都是一人高的货柜，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空间。
愚蠢的猎物已经死定了。
该怎么享用呢？
金属厨师久违地感受到最真实的冲动，他靠近前去，越发捏紧手里的鱼，浑黄的眼珠兴奋地转动。
然后他感觉到猎物伸出了手，掌心抵在他的脑门上，无所谓地拍了拍。
路淮背脊靠着冰冷的墙面，眯着眼，冷眼看着厨师的手抵上他的脸颊，有些不悦地轻哼一声。
NPC的手太冷，只摸一下就蹭出一道红痕，在脸上显得格外明显。
从剧情开始的时候，路淮就感到有几分奇怪。
剧情被一颗掉落地面的萝卜触发，那些厨师又一口咬定是玩家想要“分享”他们的作品，就只有食物被动过这一种可能。
其实，这些东西并非是第一次移动。
在牧游鉴定道具的时候，就曾把一块红烧肉夹了起来，但当时没有任何提示。
再加上金属厨师在厨房的横冲直撞，超高的力量属性和新手脆弱身体的差距，长达三分钟的生存要求，怎么想都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非，怪物也有自己的弱点。
金属厨师，有视力障碍。
厨房里层层叠叠的高台就是让玩家在上面进行追逃，并且在激烈的逃生中分析出问题，在危机情况下保持绝对安静谨慎地躲避。
甚至是稍微粗重的喘息声，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同理，这也是迅速通关的窍门。
当着厨师的面丢掉鱼有可能被判定浪费，怪物所求的无非是将东西吃掉，那么只需要拿走它，在低视力的厨师面前假装咽下就好了。
这个通关途径最困难的地方，就是这些腐烂食物带来的强大诱惑力。
被厨师远远追逐还好，如果真要玩家主动拿走，没人能够抗拒毒药的诱惑。
坏消息是，如果维持现在的形态，在路淮眼里，它同样和最尊贵的料理没有太大区别。
并且，恶魔本身就是更容易屈服于欲望的生物。
路淮抬起手，无比自然地接过碟子，喷香的味道涌入鼻端，他甚至能感受到躯壳在自动分泌唾液，身体每一颗细胞都叫嚣着让他吃下鱼肉。
吃掉它！
吃掉它！
快吃掉它！
路淮移动视线，看着金属厨师狰狞的脸，和瞳孔中势在必得的表情。
他勾起唇，很浅地笑了笑。
“其实我可以吃掉……但是，我不是很喜欢被人逼着的感觉。”路淮抬起手，就那么单手捏开金属厨师的嘴，看着他金属口腔大张，眸中光彩微动。
原本满脸狰狞的金属厨师突然僵住，居然主动从路淮手中接过碟子，金属手指僵硬地开合，从上面拿出煎鱼，径自往自己嘴里塞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任何不愿，可金属面孔却在惊惧地颤动，浑黄的瞳仁抖若筛糠。
像是手脱离脑子的掌控，开始自己去做一些让身体都为之绝望的事。
牙齿闭合。
煎鱼整个消失在金属厨师嘴里。
厨师的行动逻辑只追随他们的主观意识，例如他们听见萝卜落地，就认为是玩家动了食物，从而开始剧情。
在厨师脸上，路淮分明看到了厨师对他的食欲。
至少在怪物自己认为，他是能吃掉东西的。
——那么，也该能吃掉那条美味的煎鱼，对不对？
【系统提示：关键道具（五星级烤鱼）已被食用，特殊剧情（美食分享）完成，完成度120%，获取奖励积分120。】
【正在脱离幻境，倒计时5，4，3……】
路淮再度睁开眼，面前又回到了没有被金属厨师破坏的厨房，账号上也多出了一点积分。
手臂上人体的温热滚烫。
他侧头看去，一旁的楚阳焱双目大睁，嘴唇惊惧地颤抖着，满额冷汗，右手依然攥在路淮手臂上，紧紧握着。
路淮保持着原本的动作，默默计算着时间。
半分钟后，耳边率先传来一道轻响。
一只金属厨师睁开了眼，正看向他的方向，嘴里还咬着半条煎鱼。
【系统提示：B组玩家成功通关特殊剧情，异化0人，幸存3人。】
【厨房NPC厨师限制解除，这些已经对你们产生怨恨的NPC将在大范围内不断移动，狩猎你们！天呐，你们是我带过最不会和同事相处的新人！】
与此同时，路淮的直播间。
弹幕老玩家也从金属厨师的苏醒中猜到了大概，议论纷纷。
【看来特殊剧情已经结束了，本里面掉血还好，被抓到了损失的精神值是实打实的，现场就得异化】
【但现在看来没人有异化的迹象，是全员通关了么】
【不会吧，连主播都活下来了？可恶，幻境就这点不好，也让我看看啊！我好想知道是什么情况】
【其实这个时间点去厨房真的不算好事，太早触发全地图游走NPC了，对于玩家而言，酒吧已经不再安全】
【赌一个积分主播活着，该异化早就异化了。呵呵，幸运值的强大真是出乎我所料】
【前面的好酸，你看不惯那你也去打，别以为我不知道阳光酒吧是游玩率最低的E本，你恐怕连进去都不敢吧】
【等等，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幸运值做不到这些吗？总感觉大明星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最后一条弹幕只飘出来不久，很快就淹没在密集的粉丝弹幕中，寻不到踪迹。
楚阳焱瞳孔骤缩，瞬间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事态紧急，他连看倒计时的时间都没有，只知道在厨房里抱头鼠窜，不断在各个台子间上蹿下跳，活像个动物园里出逃的猴。
他这辈子都没玩过那么带感的跳山山。
方才受了不轻的伤，系统提示会按损失的10%扣除体力值，楚阳焱身上先后出现了细小的伤口，血液很快打湿了衣袖。
“快跑。”楚阳焱看到路淮小小地拽了他一把，目光急切：“他们要醒了。”
声音入耳，楚阳焱第一反应是，路淮还会说话。
在台子上跳来跳去的时候，除去跃动得过快的心跳，他居然分了点闲情去想着队友。
他的身体素质不错，但依然只能狼狈周旋，那么看上去就不怎么健康的牧游呢？
……大明星呢？
楚阳焱松了口气。
还好。
大家都还活着。
现实的触感有部分传到幻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捏着手里的东西。
软软的。
是路淮的手臂。
楚阳焱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路淮说过的话重新灌入脑海。
“他们？”楚阳焱一愣，看向身后死死盯着他们，身体嘎吱作响的金属厨师，只觉背脊一凉。
卧槽。
快跑！
他几乎是一把撞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牧游落在队伍后面，顺手反锁上门。
堵门的姿势极其自然。
路淮擦了擦自己泛红的脸颊，目光在一旁停顿。
牧游状态并不好，嘴唇泛着难看的苍白，眼底色彩一片冷淡，指尖偶尔擦过嘴唇。
路淮忽然觉得，这家伙通关的方式也不简单。
他勾唇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了众人后头。
门后，金属厨师发狂的撞击声越发剧烈，在走道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像是声声惊雷。
*
灯光黯淡的厨房内。
金属厨师僵硬的喉管忽然爆发出一股剧烈的呕吐声，他弯下腰，大张着嘴，把手探进去拼命地想将鱼从嘴里拉出来。
腐烂的煎鱼就含在舌头上方，却像被胶水凝死在喉头一样，一动不动。
它锈蚀的声带颤抖，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在喉头抠挖的手指颤抖着，一只蛆虫在它大张的口中爬了出来。
而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肥胖的米白色蛆虫争先恐后地从金属厨师大张的嘴巴中涌出，甚至是鼻孔中、耳朵里，密密麻麻的白色海洋连成一片，淹没了它胸前阳光酒吧的名牌，逐渐将整个金属躯体吞噬。
而身边的其他厨师只是冷漠望着，勾起的唇角边挂着灿烂的笑，阴森的笑声从破碎的气管中传出。
就像是那篇日记里，每一个上扬着愉快弧度的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