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房门被叩响的时候,诸伏景光正在与公安的上司进行每月一次的联络。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酒店的客房服务刚刚将送到房间的晚餐盘端走,为了不被窃听,电视大声放着今天的新闻,海边的记者捂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对演播室的主播大声表示海边并没有什么异常,几天前被目击到的「从海里走出淤泥状人影的离奇事件」应该只是人们的错觉。
新闻里的专家对此作出强烈的批判态度,认为这些民俗学家的学术钻研不应该浪费警力资源。
诸伏景光听见了敲门声,挂掉电话后走到门边。透过猫眼,他看见了一个正仰着头的少年。
金发的少年拖着一个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行李箱,他叼着棒棒糖,见原先透光的猫眼被覆盖上阴影,把棒棒糖换了一边咬住。
“是我,马丁尼。”他说,“苏格兰威士忌,快给你的新队友开开门。”
诸伏景光拉开了房门。
少年猫着腰钻进房间,门口的行李箱也不管,径直扑向沙发。他踢掉了鞋,两三下把棒棒糖嚼碎,吐掉纸质硬棒,很不见外地把自己的脸埋在靠枕里。诸伏景光没有阻拦,因为在今天中午,他刚收到组织上面的调任说明。
「下个暗杀任务马丁尼会暂时和你搭档」,电话里的人是这么说的。
把行李箱拉进房间,诸伏景光在心里嘀咕着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正式马丁尼。在狙击手一起行动的时候,基安蒂说起过这个从小在组织长大的孩子。
不知道是朗姆老大从丹麦哪个角落里捡来的孩子,起初交给朗姆手下的库拉索带过几年,期间因为任务耽误了两天,孩子被扔给了贝尔摩德,又不知什么原因最后跑到了琴酒那边。
然后他就开始赖着不走了。
“那孩子……不太正常,”基安蒂说,“我之前见过他几次,他很喜欢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也不要求得到答案,就像是问出口的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一边的卡尔瓦多斯也说:“他喜欢拉着人问,你是不是在撒谎,你有没有骗我,甚至差点问到了朗姆头上。库拉索阻止了他,他却对库拉索说,难道你就不好奇吗,奈亚说大家都在撒谎……除了琴酒,虽然那家伙脾气不好,但他没有骗过马丁尼。”
奈亚是马丁尼幻想中的一只黑猫。
“我以为至少要明天你才会来。”诸伏景光把电视关掉,又打开了顶灯。他公事公办说,“任务内容你应该都了解了吧?”
“唔……”马丁尼小声哼哼半天都没动静。
诸伏景光没弄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刚一走进,就听到了好大一声“咕噜咕噜”的响声。
“我三天没吃饭了。”马丁尼艰难地侧过头,金发挡住了他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糖太好吃了,我其实也没打算吃糖。”
诸伏景光:“……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想看看能不能把自己饿死。”少年有气无力地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前几天,我在网上认识了个日本的新朋友,他给我提供了很多死法,我一个一个试过去了,但是好像都没什么用……我就说嘛,他自己试过都没用的话换我来应该也没用啊,我的运气还比他好……”
诸伏景光:“……”
……
“你是说,他在尝试着自杀?”只是听了一个开头,波本就忍不住打断了好友的陈述,“还是说有人在诱导他自杀?那个时候马丁尼只有十三岁,还是十四岁吧。”
“都不是”,诸伏景光摇摇头,“我查过,并没有所谓的日本网友,也没人告诉他自杀的方法。而且在和我行动的时候他也几次提起‘我的网友说问还能赶在对方死前套出一些情报哦’,看起来像是实时展开的对话,但他没有看手机,身边也只有我。”
马丁尼:“……”
这哪来的黑心观众啊!
“然后……”诸伏景光接着回忆了起来。
……
一直这么饿着也不是办法,诸伏景光不得不把把少年从沙发上架起来,又把酒店的菜单铺在他面前。
“不要,”马丁尼别过头,捂着肚子蔫巴巴地坐在沙发上,“你不要打乱我的计划,苏格兰威士忌,我是一定要死的。”
“樱桃夹心松饼要吗?”诸伏景光突然有了哄骗挑食的小孩吃饭的感觉,“这家酒店的松饼口感很松软,鸡蛋的味道很足,还可以加上新鲜的动物奶油。”
马丁尼心动了,但他还记着自己的坚持,做了好大一番思想工作后才说:“……好吧,那我吃了这一顿之后再继续考虑把自己饿死的事情吧。”
当诸伏景光拿着餐盘回到房间,他听到马丁尼在那里激烈地自言自语。
“别想骗我,奈亚,上次要不是我代替了琴酒,现在想要自杀的就是他了!”
“那我有什么办法,太宰点亮的是「开锁」又不是「医学」,你要我像解剖锁具一样把自己解剖了调查吗?”
“不要,琴酒的话只会把我打晕了捆起来,呆在他那里我又死不掉。我任务都完成了,现在死了又没关系,谁要变成这样子活着啊,不要,绝对不要!”
“苏格兰威士忌?他——”
似乎是发现了自己,马丁尼立刻闭上了嘴,他瞥了眼诸伏景光手里冒着热气的松饼,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在下手前,马丁尼戳戳松饼,又抬起头:“你和波本关系很好哦。”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诸伏景光装作寻常般回答,“没见过几面,他不是狙击手,很少和我一起行动。”
马丁尼用他翠色的眼瞳注视他半晌,眼神中涌动着某种冷漠的色泽,然后他垮下肩膀,有些沮丧:“好吧,你也在骗我……居然真的只有琴酒懒得说谎了吗。”
诸伏景光警惕起来。
他想起了有关马丁尼的传闻,很多人避免和他接触,给出的理由是他嘴里没几句真话。
现在看来,有可能恰好相反——他不会掩饰自己观察到的事情,为了掩盖自己说谎的事实,其他人便会宣称马丁尼就是个嘴里满是胡话的小骗子。
这或许也是朗姆至今还在培养他的理由。
“好吧,其实我和他关系还不错。”诸伏景光想了想,温声说,“我们都是同一批加入组织的人,比起Rye,波本不是更好相处吗?”
又是一次漫长的审视,不过这次马丁尼明显高兴了一些,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我倒是不清楚啦,我还没有和Rye相处过,琴酒不是很喜欢他。啧啧啧,琴酒谁都不喜欢。”
“你和琴酒的关系也很好,你经常提起他。”诸伏景光开始转移话题。
马丁尼嘴里含着松饼,却摆出了挣扎的表情:“是这样的吗?贝尔摩德也这么说,不过我觉得我也可以开始喜欢你了。”
他笑起来,“喜欢撒谎的马丁尼喜欢不撒谎的人!”
少年的酒窝很深,娃娃脸因为处于成长期而消瘦下去,嘴里含着东西之后倒是有了之前圆鼓鼓的模样。
“说起暗杀计划,我听他们说你是比科尔还要厉害的狙击手,应该有了预先的计划了吧,有马丁尼能帮上忙的地方吗?”他问。
说到任务,诸伏景光的笑容浅了一些,“暂时没有。”
“这样的话,我想先和任务目标交谈一下,”马丁尼咽下嘴里的东西,心满意足拍了拍肚皮,“之前和琴酒的任务搞砸了,这次的目标和上次的目标是同一个组织的,我得找点能不被朗姆老大指指点点的成果交上去。”
诸伏景光没有意见,他开玩笑般说:“你不是要饿死自己吗,怎么还会在意朗姆的处罚?”
“那不一样,”马丁尼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说,“虽然琴酒每次都骂我小骗子,但他其实会认真听我说的每一句话,还会和我一起骂奈亚。”
“……”提到那只不存在的黑猫,诸伏景光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
估计琴酒也只是在骂马丁尼的时候顺便把他提到的所有东西都骂了一通……这孩子在某些方面意外的单纯。
“但是他在有些时候固执得太惹人讨厌了,就像之前,我都说了让我去开那个箱子,他一定要——”马丁尼的话戛然而止,他盯着旁边,皱起眉,“这也不能说吗?那东西不是都被我解决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诸伏景光:“?”
“也没到只是听到就要过理智检定的地步吧……好吧,我还蛮喜欢苏格兰威士忌的,那就不告诉他好了。”马丁尼叹了口气。
频繁的自言自语让诸伏景光一头雾水。
马丁尼看上去是真的精神不太稳定的样子。
这个想法在第二天任务开始之后更加鲜明了。
少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在狙击枪的倍镜中,诸伏景光看见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小段钢丝,娴熟地打开了传闻里金库级别的门锁。
面对指着自己的枪口,马丁尼在耳麦中小声说:“这些人就拜托你啦!”
然后他就跟闲庭散步般往前走,诸伏景光不得不狙击掉挡在他面前的所有安保人员。
按照原计划,他只需要在对面大楼干掉对方头领,马丁尼的行动无疑于完全打乱了原先的安排。并在此之前没有任何说明。
……这就是琴酒越来越暴躁的原因之一吗?
而马丁尼越过倒地的尸体,在混乱中,他不可避免的中弹了,但不知是不是穿着防弹衣的缘故,没有出现伤口,他跟没事人一样径直走到头领面前。
“从罗马利亚偷渡的箱子你知道多少?”他抬起头问比他高上不止一个头的男人。
男人狰狞的面容露出满满恶意,直接拿抢抵住了他的额头,然后机敏地四处打量着:“让狙击手住手,不然你现在就得死!”
“诶,真的吗?”他有些高兴,翠色的眼睛都在放光,但很快又平复了心情,“我的朋友说你不会下手的,我是你唯一的人质。”
男人紧咬后牙槽,“你想试试吗?”
“我的格斗不太行,闪避倒是可以赌一把,算了,还是侦查吧。”马丁尼喃喃自语半晌,然后直接看向男人身后的长桌,“保险柜里有什么?是走`私的账本吗?”
男人一愣,后退了一小步,手抵住桌:“你怎么……”
“就不用心理学检定了,看来是账本没错。”他转向问诸伏景光,“账本能敲诈多少钱啊?一个亿?毁掉那个箱子让我和琴酒没拿到交易的一个亿,这个应该能补回来的吧。”
诸伏景光算了一下这个组织的体量,“或许可以。”
“那就太好了……诶,等等,先别开枪。我的网友说问还能赶在对方死前套出一些情报哦。”
接下来的事情让诸伏景光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
“他……干什么了?”
诸伏景光深吸一口气。
“他用自己的额头顶住了枪口,说给目标三秒的时间考虑要不要下手。对方迟疑了,三秒后,他握住男人的手扣下了板机……我的视角是侧面的,看不见伤口,但马丁尼没有事,只有可能是卡膛了。
“男人浑身颤抖跌落在地,眼睛惊恐地瞪大。马丁尼捡起了地上的枪,对着他的四肢把子弹全部打空,他捂着嘴,露出想要呕吐的表情,踩住男人的脖子,蹲了下去。”
“……”波本光是想象这些事情都是由十三岁的孩子做出来的就止不住皱眉。
马丁尼关注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那不是卡膛。
毁掉那个箱子,任务完成了,尝试自杀的举动,坚信自己不会死。
——简直和成为了星之彩的丹特陈一模一样!
系统给他的任务应该是回收某种东西,那个东西就在箱子里,琴酒在打开箱子前被拦住了,回收了箱子里的东西后组织的任务失败,“马丁尼”和琴酒吵了一架。
“他问了什么?”马丁尼问。
“不知道,”诸伏景光说,“他捂住了耳麦,和男人说了两句话,然后……男人死命拖着身躯爬到了窗边。马丁尼拿起旁边的椅子把落地窗砸破了,男人直接从二十五楼跳了下去。”
……
冷风从大楼外灌了进来,地上血液的拖痕触目惊心,马丁尼在那头高兴地超诸伏景光挥挥手,接着,他的电话响了起来。
没有避开诸伏景光,马丁尼接通了电话,是琴酒。
“你在哪里?”琴酒的声音透过耳麦断断续续传来,“苏格兰威士忌是卧底,离开他,或者处理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