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齐一怔,一时,只觉得外头那些喧声与笑声格外刺耳难听。
自从颜氏败落,这一年半,他一直和祖父待在城西的祖宅内,侍奉祖父左右。和其他在朝为官的颜氏子弟一样,他也被剥夺了官身,且永不得入朝为官。那场兵变之后,许多颜氏子弟都被革职查办.流放北境苦寒地,颜氏在朝中势力彻底被清剿。
昔日,他以颜氏嫡长孙的身份而自傲,如今,"颜氏"二字已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他至今都无法接受一夕之间,颜氏败落至此的事实,也不明白,煊赫—时的颜氏,缘何会突然走到今日。
祖父劝他隐忍蛰伏,等待时机,重振颜氏门楣,不要辜负了一身才华和颜氏嫡长孙的身份.可他怎能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一切。
每每看到那些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嘴脸,他心中的不甘便多一分。
他是江北第一才子,不该落到这等地步的。
他时常感到后悔,如果那日他再快一些,快一些赶到骊山,将消息告诉他,他是不是就能明白他对他的一片真心。
革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沉郁消沉中度过,直到那一日,他听到了那个楚言失足坠河而亡的消息。
他一瞬间又焕发了新的希望,当即就振作起来,如祖父所想的那般,沉下心性,重新捡起纸笔,苦练文章。
颜氏子弟虽然被褫夺官身,可仍可以普通学子身份参加春日宴。
明年春日宴,便是他夺回江北第一才子称号的绝佳机会。
可他万万没料到,还没等到明年三月,就先等来了他要大婚的消息。
不过一场没有感情的政治联姻而已,他竟搞出来这么大的阵仗,还故意用这种方式,让这个喜讯传遍大街小巷,江南江北。
他要做给谁看。
仆从说完就后悔了,毕竟家主嘱咐过,这阵子千万不要在公子面前提及太子大婚的事,免得扰了公子心神。
仆从道∶"似这等政治联姻,其实没什么意思,更无什么真心可言。太子殿下之前恨江国太子入骨,能答应这桩婚事,多半是江国那边给了很多好处。"
暑云关一战后,虽然陷隋者都名士都在宣扬江国太子如何风采绝世,所调貌丑传言只是以讹传讹,可他并不信那些无脑吹捧之言。更不信这么短的时间,以他的性情,会移情别恋,爱上那个敌国太子。
他知道,江国太子,不过是他实现野心与宏图的工具人而已。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他连一个曾处处与他作对的敌国太子都能接受,就是看不到他的一片真心。
仆从自小跟在颜齐身边,见颜齐没有说话,也未表露出不悦或训斥他,就知道,公子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
仆从接着道∶"以奴才看,这桩婚事也长久不了,待到以后南北大统,太子殿下将天下都收入囊中,江国太子的死期便也到了。"
"再说,这隋都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有一个千娇万宠的贵妾,到时候传到江国太子耳中,那江国太子岂会没有丝毫芥蒂。"
颜齐轻吐出一口气,道∶"不要说了,先去买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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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仆从欢快应一声,驱车往另一处人比较少的笔墨坊里行去。
大婚各项事宜繁琐繁忙,但时间也过得格外快,隋衡纵百忙之中,每隔五日,就要往暮云关寄-封情书,风雪无阻。
负责送信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
小江诺十分稀罕那只海东青,一到日子,就要计公孙羊抱着,巴巴的站到城门楼上去看鹰,并欢快地挥舞小手,发出啊呀声。
江蕴每回展开书信,看到隋衡从各类书上抄下来的那些酸诗,都忍俊不禁,然后如他要求的那般,提笔,给他回另一首酸诗回去。
两人不见面的日子里,以此为乐。
江帝自打从齐都回来后,就患上了严重的心疾,时常在夜间心口疼,叶血,但他毕意是一位开疆拓十、冷硬无情的帝王,他—生困于自己心魔,余生可能仍将与更深重的心魔缠绵不休,养了一阵病后,就恢复了昔日作风。
江帝没有提东州的事,也没有再对这桩婚事说什么,醒来后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将楚干江琅贬斥为庶人。
第二件事则是召集关内守将,提前立下遗诏,百年之后,皇位传于太子江蕴。遗诏就封存在暮云关内,以后,会移存入新都。
江琅腿伤已好,但那一条腿也彻底废了,如今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之前贤王做了没到一日,就被贬回楚王,已经够打击他心神,如今好不容易盼着那个阴晴不定的父皇醒来,就突然又变成了庶人,连皇子都不是了。
江琅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跑到江帝跟前大哭。
江帝冷漠地一摆手,银衣卫直接入内,将庶人江琅拖了下去。
江帝于一个风雪之日正式启程回江都,江蕴带领关中众将相送。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
江帝由柳公扶着登上马车,进入车向前,他回头,望了眼立在风雪中的幼子,眼睛倏然一红,道∶"容与,父皇很后悔,八年前,没有派人去救你。"
"父皇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愿天佑吾儿,一生康健,平安喜乐。"
这个一生作风冷厉霸道,甚至堪称严酷的帝王,以这种形式,说出了深埋在内心深处、折磨了他整整八年的愧疚。
说完,江帝起身进了马车。
楚王江琅亦被押解在一辆马车里,跟在队伍最末。
转眼到了次年,婚期在即,暮云关上下也忙碌起来,处处张灯结彩,庆贺即将到来的太子大婚。隋衡包揽了大婚所有事宜,包括婚服的裁制,江蕴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每日就是坐在关中,绘制新都图纸,然后等着隋衡过来迎亲。
等到二月时,新都图纸基本已经绘制完毕,江蕴再修改一些小细节,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就可以正式开始动工。
三月,黄河水面刚刚化开,浩大的迎亲队伍便如约而至,红绸包裹载满聘礼的船只,铺满整个黄河河面,从江北一直延续到江南地界。
江南江北百姓纷纷奔到两岸围观这百年难见之盛大婚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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