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暮云鼓响5

棋局陷入僵滞,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出来的,隋帝想先去看看宝贝孙儿隋璋。

自打隋璋偷偷随军南下,兰贵妃整日以泪洗面,隔三差五地就要到隋帝跟前哭一回,恳求隋帝派人将小郡王接回。

隋帝自然也牵挂这膝下仅有的一个宝贝孙儿,即使这孙儿自小生得壮如牛犊,隋帝也担心小郡王年纪太小,到了军中会水土不服,闹出病来。

营中上下听闻陛下驾临的消息,所有守将都至辕门口,跪地迎接。隋帝直接带着侍从来到了小郡王隋璋居住的帐前。

还没进去,就听里面传来一道哇哇哭声。

隋帝立刻识出是宝贝孙儿的大嗓门,心一跳,问侍从∶"怎么回事?"

负责服侍小郡王的宫人侍卫跪了一地,不敢说话。

因宫里人人皆知,小郡王是陛下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如今小郡王伤心大哭,无论何种原因,陛下动起怒来,他们都难逃责罚。

隋帝皱眉,自己掀帐进去了,就见营帐里一片狼藉,东西倒得到处都是,小郡王隋璋穿着自己鲜亮的小铠甲,坐在地上,蹬着小粗腿哇哇大哭。

十方正站在一边劝。

而一边的小床上,则坐着一个玉雪漂亮的奶娃娃,怀里抱着一大盒奶酪块,正美滋滋地啃着。

跟在隋帝后面的内廷总管魏延先吃一惊∶"哪里来的小娃娃!"

十方回头,见是隋帝亲临,惊愕至极,忙跪地行礼。

"末将参加陛下!"

小郡王隋璋哭声夏然而止,回头,见真的是隋帝过来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飞奔到隋帝怀中。

"皇爷爷,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呜鸣,呜鸣!"

隋璋扯着大嗓门,越发上气不接下气,委屈地嚎了起来。

隋帝心疼得不行,一边替乖孙儿擦掉眼泪,一边安抚,问∶"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欺负我们璋儿?"

隋璋指着小床上的雪团子。

"就是他!"

"他抢我的奶酪块!把我所有的奶酪块都抢完了!

魏延忍不住先训斥宫人∶"你们是怎么照看小郡王的?怎么随便让旁人抢小郡王的东西!''

宫人苦着脸∶"并非奴婢们没有尽力保护小郡王的东西,而是那小娃娃实在太厉害了……."

-拳就能把壮如牛犊的小郡王给打趴下,一点儿都不像个不满一岁的婴孩。

而太子殿下又严令过,让他们像伺候小郡王一样伺候这婴孩,绝不能伤他半分,否则军法处置。小婴孩食量惊人,不仅每顿都要吃大半盒奶酪,每日还要喝一碗鹿角汤。太子命他们按照食谱,给小婴孩按时煮鹿角汤。

"太子殿下临行时,把剩下的六盒奶酪平均分成了两份,可小娃娃食量大,根本不够吃,吃完自己那份后,就开始抢小郡王的.……"

宫人小声解释着。

隋帝倒是觉得稀罕。

道∶"璋儿,他那么小的一个小不点,怎么有本事抢走你的东西。"

这又戳中了隋璋的痛处和耻辱。

隋璋嗷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而那头,突然见这么多人过来,眨眼功夫,原本在小床上的雪团子已经抱着奶酪盒子,躲进了床底下。

普通小娃娃不可能和小郡王放到一个帐子里住。

隋帝问十方∶"那小娃娃是谁?"

十方如实答∶"是江国的小皇孙。"

"江国的小皇孙?"

隋帝一愣,继而深深皱眉。

"江国的小皇孙,怎久会在隋军大营里?"

这就更难解释了。

宫人们不敢吭声,连十方也不好擅自答话。

隋帝想到什么,登时沉下脸∶"莫非太子为了逼迫……掳了人家的小皇孙过来?"

这完全像是儿子那个狗脾气能干出来的事!

"这个混账东西!"

隋帝一阵心梗,同时怒不可遏。走到床边,亲自蹲下去,望着床底下的小团子问∶"漂亮小家伙,你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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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诺紧紧抱着自己的奶酪盒子,也歪着脑袋打量隋帝,一对乌黑眼珠,简直如宝石一般晶莹漂亮,搭配上那身雪白夹袄,简直像个瓷娃娃。但小家伙人小鬼大,护食护得紧,隋帝一问,又往里躲了躲。

隋帝心中愧疚又怜爱,忍不住招招手,慈爱道∶"小家伙,你出来,让朕好好看一眼好不好?""朕保证,绝不抢你的奶酪。"

站在后头的小郡王隋璋听了这话,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嗷一声,又要开始嚎。

隋帝一个脑袋两个大,忙又安慰这个。

"好好,璋儿也有奶酪,朕再让人多取一些过来就是。"

暮云关灯火彻夜通明,到处都是名士们往来穿梭的身影。

还有更多的名士大家在趁夜赶来。

因短短一日,这场足以震惊整个天下的对决,已经经由这些名士之口,传遍大江南北。

以天下为局,陈列棋阵。

人们不仅在传颂这一战的惊心动魄,精彩绝伦,更在赞美江南江北两位太子的绝世风姿。

火杖将白衣甲兵衣袍映作热烈的红色,同时在黑衣甲兵甲身之上渡上一层更深重的沉烈颜色。

巨大的棋盘内,八卦阵图载着无数细小蜉蝣,黑白棋子依旧密不可分的纠缠厮杀在一起,难解难分。

一入夜气温骤降。

即使无声而激烈的厮杀与澎湃起伏的心潮足以抵挡住边关寒夜的冷,但枯坐一日,人的胃也撑不住。

江蕴命打开城门,给在城下列阵的将士送上热酒与饭食,隋军那边,也同样打开辕门,送了热腾腾的烤鹿肉与烧刀子过来。

江蕴仍端坐在鼓下凝思,同时听谋士们讨论破阵策略。这些谋士皆是太子心腹,有江国本地人,也有来自其他江南国家的,出身很杂,但都对太子忠心不二。太子虽然礼贤下士,德名远扬,但平日在兰馨宫议事,大多是隐在帘幕后,鲜少如今日这般,与他们相对而坐,如此近距离的交谈,倾听他们意见。

甚至不少谋士,都是第一次得见太子真容。

毕竟平日军中议事,也不是所有谋士都有资格参与的。

太子的温雅,太子的风仪,太子的容貌,都令谋士们惊艳折服。

这一日,他们见证了看起来风雅文秀的太子,广袖飘扬,翩然若云中君,于暮云关巍峨城墙上,擂响战鼓,指挥若定,和那素以凌烈强势著称的隋国太子隔空对战。

而太子如他们一般,展袖坐于在席上时,又温静如玉,如寻常百姓家的小郎君一般,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与之结交。

所以谋士们都情绪激动振奋,根本感觉不到冷,也没有心思去吃饭休息。

中间孟辉过来了一趟,为江蕴右臂敷了一贴新调制好的膏药。

江蕴觉得暖融融的,很熨帖舒服,便问∶"这膏药还有么?"

这是孟辉昨夜熬了一宿,新研制出的配方,用了不少名贵药材,制作过程也十分繁琐。

孟辉道∶"殿下放心,眼下虽只有三贴,但草民可以再加紧时间多赶制一些出来。殿下感觉如何?是不是比之前的都舒服些?"

江蕴点头,忽问∶"剩下的两贴,能不能也给孤?"

"自然可以,不过,殿下现在就要用么?这膏药,每隔两个时辰敷一次即可。草民会定时过来帮殿下敷。"

江蕴道∶"孤想留着备用。"

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孟辉答应下来。

"行,草民一会儿让医童给殿下送来。"

隋衡抱臂靠在栏杆上,也正听谋士和将领们探讨破阵之策。

陆济世和陆安民兄弟已经将城下棋阵的缩略图绘制到了纸上,陆安民平时也痴迷于棋道,他指着纸上道∶"不破不立,眼下既成僵局,倒不如效仿对面白棋之道,将黑棋也彻底打散,先摆脱白棋纠缠,再重新结阵。"

另一谋士立刻道∶"可打散需要过程,万一白棋趁这个过程连成一片,在黑棋未散到外围时,便将黑棋围合住,该如何是好?"

"天下之事,皆有风险,只要速度够快,白棋未必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实现合围。"

"可老夫还是担忧啊,这可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正说着,亲兵忽捧着一物,来到高台上,单膝跪禀∶"殿下,对面江国太子命人送来了此物。''

一众谋士和将领微微吃惊,抬头望去,就见亲兵手里捧着一个食盒。

众人更惊疑不定。

这种两军对阵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江国太子竟然给殿下送食盒。

站在一边的陈麒则皱眉,道∶"殿下,当心。"

隋衡没理会,只略有意外的挑了下眉,而后一笑,放下臂,道∶"拿来吧。

"既是容与殿下的一片心意,孤自当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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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兵近前将食盒呈上。

隋衡接过,等打开一层食盒,便皱起眉。

因食盒里摆的并不是食物,而是一张图纸,图纸上画着一只看起来十分顽皮的小狗。

众将都好奇凑过来看,见状,都诧异道∶"江国太子这是何意?"

隋衡便接着打开了第二层。

也是一张图纸,只是小狗后面多了一条鞭子,小狗则在嗷嗷哭。

隋衡∶".…

隋衡再打开第三层,第三层倒放着东西,但依旧不是饭食,而是两贴膏药。

隋衡想到什么,眉眼登时阴沉下去,抬头,看向徐桥。

徐桥心虚的笑∶"这这,这江国太子还真是关心殿下,特意给殿下送了治臂伤的膏药过来……

其他将领还在奇怪∶"那前面的小狗是什么意思。"

一人怒道∶"莫非是这江国太子故意把殿下比作小狗,借图来挑衅殿下,说要把殿下打哭!"

徐桥忙把众人赶走∶"什么小狗大狗的,说不定人家只是放错了,画着玩儿的,别瞎猜,都赶紧去思考破阵之策去。"

从天黑到天亮,再由天亮继续转到天黑。

整整两日过去,城下棋阵,依旧出于僵滞状态。更多的名士和手谈大家从江南江北各地赶来,然而无一人能想出一个完美的破局之策。

次日夜里,天空开始飘起小雪。

天寒地冻中,暮云关依旧灯火通明,所有观战名士,观战士兵,所有下属国国主公卿,都枯坐在纷飞的雪花中,望着那黑白纠缠的棋局出神。

名士们大多是文人,身子骨文弱,在寒风凛冽的关外之地,苦熬了两日,已经有些渐渐撑不住,搓着手道∶"这可如何是好,依我看,这棋阵还未破,咱们人就先冻死在雪中了。"

另一人则道∶"你就知足吧,好歹这只是棋阵对决,而不是真正的流血战争,真打起仗来,那些将士,还不是要露宿野外,冒雪冲锋陷阵,不知要死多少人。哪如现在,你我只是受些苦寒而已,但好歹还有酒喝,有肉吃。"

这话倒是触动不少人的心肠。

"是啊,若能天下太平,谁喜欢流血战争。"

"江国太子提出以棋阵对决代替大军拼杀,实在是造福苍生之举。只要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其实谁胜谁输,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这时,两侧高台上,再度有沉闷鼓声想起。

无数名士都纷纷仰首望去,只见纷飞雪花中,一南一北两位太子,隔着遥远的城楼对望一眼,再度同时擂响了战鼓。

而伴着鼓点,城下的棋阵,也发生了惊人变化。

因原本如藤萝巨木纠缠在一起的白子与黑子,竟泾渭分明,同时开始往左右两侧散去。白子在为黑子让路,黑子也在为白子让路。

六百名白衣甲兵与六百名黑衣甲兵,迅速占据棋盘左右两侧,重新结成一条长龙。鼓点密密,震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口,棋盘左右,再度出现一条白色巨蟒与黑色巨蟒,棋盘竟回归了最初始的状态!

"这黑子白子,真的分开了。"

"天下苍生,这珍珑棋局的破局之道,原来是退,而不是进!"

白色巨蟒与黑色巨蟒没有再激烈撕咬,而是围着巨大的棋盘,开始同时合围。鼓点越来越急,双方甲兵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白蟒包裹住黑蟒,黑蟒又反过来包裹白蟒。

两个蜿蜒如长龙一般的一字长蛇阵,开始以天为幕,地为席,画起巨大的八卦阵图。所有人神经绷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迅速移动的黑子白子看。

所有人几乎忘记呼吸。

因无人能预料,最终是白子合围住黑子,完成八卦阵图最后一笔,还是黑子包裹住白子,定下这一局胜音。

激越的鼓点声中,城门楼上,忽然再度响起琴音。

这次不是缠绵之曲,也不是恋人之曲,而是一首思乡之曲。

天下名士,所有士兵都很熟悉的一首思乡曲。

《采微》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注)

曲调沉郁伤悲,饥渴交加的戎卒们在行道上艰难行走的画面跃然眼前,所有土兵都无声落下眼泪,所有名士都站了起来,望着高台上击鼓的太子,望着城下于风雪中列阵的士兵,不知谁突然振臂喊了一声"止戈休战",一时间,止戈之声声震九霄,响彻在暮云关上空,久久不绝。

而几乎同时,黑子和白子也在八卦阵图的最外围相遇,共同完成了合围。

竟各占半圈,谁也不多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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