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三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诡异的沉默。
嵇安战战兢兢的侍立在一边,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尤其是正板着张脸,满脸写着严肃与来者不善的左相大人。
江蕴起身,亲自给他们各斟了一盏清茶。
洛凤君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率先打破沉默,望着江蕴道:“我想请你再弹一遍《凤求凰》。”
江蕴握茶壶的手轻顿,放下后,微微一笑,道:“非我不给洛世子面子,而是我昨日手指受伤,最近一段时间,都无法弹奏任何乐曲了。”
这话莫名有些耳熟。
但洛凤君平日沉迷乐曲,鲜少关心外物,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了。
洛凤君只是下意识扫了眼江蕴的手,明然若玉,修长漂亮,表面看不到任何伤痕,但手伤不一定全部表现在表面,比如关节上的问题。
洛凤君一时拿不准江蕴是在故意推托还是真受伤了,便道:“似你我习乐之人,手伤是常有的事,若因为一点伤痛就疏于练习,岂不太娇气太懒惰了?”
这话让嵇安听得有点不舒服。
觉得这洛世子有点疯。
江蕴眸光倒很平静,正要开口,对面即墨清雨忽然咳了声。
在板着脸坐了将近一刻后,这位左相大人道:“洛世子此言差矣,勤奋固然可贵,可也要量力而行,明知手上有伤,还不知自爱,强去拨弦弄乐,是要做什么,想把手弹废了么?”
嵇安诧异的望着即墨清雨。
洛凤君则傲然:“不吃得苦中苦,怎能为人上人,想要在乐道上有所成就,就得吃常人不能吃的苦。”
江蕴只能温和道:“洛世子可能误会了,我抚琴弄乐,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玩玩而已,并没有成为乐曲大家的理想,更没有想在乐道上有什么成就。”
洛凤君皱眉,顿时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江蕴。
随便玩玩,就能信手弹出《凤求凰》那般的当世名曲,他简直有点怀疑对方是在炫耀了。可江蕴身上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冲静风雅气质,并不像是争勇好斗之人。
“今日,要让洛世子失望了。”
江蕴再度道。
对方显然是不肯弹了,当着其他客人的面,他又不能强行逼迫,洛凤君简直无法理解,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知上进的人。他若是能习得《凤求凰》,势必要沐浴焚香,寻一清雅之地,弹他个三天三夜才能过瘾罢休。
“我还会再来的。”
洛凤君抱起琴,冷冰冰留下一句,就带着仆从一道离开了。
凉亭里气氛更加严肃安静。
江蕴望着即墨清雨,主动问:“不知左相屈尊拜访,有何指教?”
即墨清雨打量着江蕴,好一会儿,和蔼问:“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嵇安:“……”
赵衍:“……”
赵衍觉得师父实在太不见外了,这还没把人收进门下呢,就开始关心人家的课业了。
江蕴道:“恐怕也要让左相失望了,近来总是犯困,并未翻阅任何书册。”
即墨清雨立刻皱起眉。
“犯困?”
“这样懒惰如何能行?”
“手受伤,又非眼睛受伤,应该不耽搁读书的吧?”
赵衍:“……”
赵衍忍不住打圆场:“师父,有时外伤也会刺激神经,引发困意的……”
“一派胡言,去岁老夫不小心摔伤腿,在床上躺了足足大半月,也没见犯困,并坚持每天阅卷无册。你自己懒惰也就罢了,休要带坏别人!”
赵衍只能委屈闭嘴。
即墨清雨视线复落到江蕴身上,继续期待问:“没有读书,可有摹写文章?”
江蕴惭愧道没有。
即墨清雨又狠狠皱了下眉。
“你眼下年纪虽小,可和你同样年纪,比你更努力的大有人在,总这样不知上进,迟早有一日要落后于人,你难道没听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故事么,眼下正是你读书做学问的最佳年纪,你这样疏懒,难道打算一辈子困在这别院里么……”
即墨清雨内心十分不满隋衡这等金屋藏娇的做派,在他看来,这是强取豪夺,毁人子弟,埋没人才,这样一块得造物者偏爱的美玉,若再精心打磨一下,该何等光彩照人!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即墨清雨便接着:“隋都近日正好有一场清谈会,老夫会带门下弟子参加,你可有愿意加入……”
话未说完,后方便忽传来一声冷笑。
“怎么?左相又来觊觎孤的人了?”
即墨清雨皱眉。
转头一看,果见隋衡身披玄甲,背着手大步走了进来,眉宇间寒若冰霜。
即墨清雨心中不悦,起身与他见礼,哼道:“殿下此言差矣,老夫只是不忍心看着好好的人才被某些人糟蹋了而已。”
隋衡啧一声。
“孤怎么觉得,左相是心怀不轨呢?”
“老夫堂堂正正,何来心怀不轨?”
“既没有心怀不轨,为何要专挑孤不在府里的时候来。左相该不会是觊觎孤小妾美貌,才趁孤不在,想行那抢□□妾的事吧?”
“谁要——”
即墨清雨被他气得胡子发抖脸发红。
“你休要胡言乱语!”
隋衡可太会气人了。“到底是孤胡言乱语,还是左相作风不端,心怀鬼胎,恐怕只有左相自己知道了。”
言罢,隋衡直接将江蕴从坐上拦腰抱起,挑眉道:“没孤的准许,谁允你私会外男的?是孤家法不够严厉么?”
江蕴埋在他颈间,没吭声。
即墨清雨没眼看地扭过头,已经完全一副有污耳目的表情。
但若直接走了,好像真印证了隋衡的话一般,即墨清雨努力克制了一下,道:“本相不像某些人那般龌龊,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本相是看你资质不错,想……想收你做关门弟子,只要你入本相门下,本相必尽心教导你学问功课,以你的资质,日后必能有一番大成就,不比待在这别院里消耗光阴强?你也不必畏惧某些人权势,只要你肯答应,本相一定设法要陛下赐下恩旨,允你到老夫门下就学。”
这话一说出,凉亭里众人都吃惊了下。
包括已经提早知道内情的赵衍在内,他只知师父有意要收对方做小弟子,却没料到是关门弟子。关门弟子分量何其重,师父是有多喜爱这个楚言,才能惜才到这种地步。
江蕴也没料到,即墨清雨是存了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机会,对任何一个学子来说,都是极具诱惑力,甚至是梦寐以求的。多少学子在春日宴上奋力表现,就是为了得到左相即墨清雨一个亲眼。
然而他不是普通学子,他是敌国太子。
而且,江蕴看了眼仍霸道的抱着他的隋衡。
即墨清雨太不了解这头狼了,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猎物让给旁人。
隋衡罕见地拧起眉。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也在等江蕴的答案。
他忽然想知道,小情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有稀世美貌,更有绝世才华,即墨清雨有句话说得不错,他真的甘心一辈子困在这座别院里,给他做妾或者外室么?
隋衡忽然有些紧张。
他手臂也不由跟着紧了些。
一片寂静中,江蕴忽伸手,慢慢环住了他颈,而后目光清润,带着歉意和即墨清雨道:“我很感激左相的赏识,只是,我这个人疏懒惯了,实在不堪大用,也无意跟着左相一起做学问,恐怕要愧对左相抬爱了。”
赵衍不可思议的睁大眼。
不敢想象,这世上竟然有人敢当面拒绝师父的邀请。
要知道,这还是师父第一次亲自登门,主动开口收一个人做弟子。
换成旁人,恐怕要高兴得三日三夜睡不着觉,这个楚言,竟然直接拒绝!
即墨清雨自然也面色铁青。
他重重哼了声,拂袖而去。
赵衍连忙在后头跟上。
嵇安则带着宫人去送客。
晚风习习,凉亭里只剩下江蕴和隋衡两个人。
江蕴低头,对上隋衡明亮灼然,如烈火一般的眼神。
江蕴歪了歪脑袋:“这个答案,殿下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