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路上天气变得很差,海面阴沉,风吹得椰子树左右摇晃。谢心浅看了一会儿就关上车窗,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明天应该会下雨了,”罗元杰倒是很满意,又问旁边的程立雪,“别墅那边都收拾出来了吧。”
“美术组的人已经弄好了,”后者点头,又说,“我晚上再去看看。”
程立雪说话有些大舌头,罗元杰问了一句:“你嘴怎么了?”
程立雪顿时变成了一张苦瓜脸,埋怨道:“嘴被蟹壳划了一下,估计会变成口腔溃疡。”
“谁让你吃那么快,”罗元杰笑了起来,慢悠悠道,“毕竟口腹之欲,何穷之。”
罗元杰身后,谢心浅默默把自己被蛰了的左手藏到身后,其实,他刚才也吃得挺急的……
回到酒店后,厉闻修一直跟着走到了谢心浅房间门口。谢心浅用房卡刷开大门,问了一句:“要进来吗?”
“不了,”厉闻修斜倚在门口,只是说,“给我看看你的手。”
手?他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谢心浅伸出拿房卡的那只手。
厉闻修却摇头:“左手。”
谢心浅又伸出左手。
然后厉闻修低下了头,借着走廊明亮的灯光打量着他的食指。
看了一会儿,厉闻修说:“有倒刺。”
“啊?”谢心浅举起被蛰的食指看了一眼,伤口红红的,中间有一点及不明显的白。
谢心浅按了一下,刺刺的疼,应该是皮皮虾的刺断在里面了。
“竟然真的有。”谢心浅恍然大悟,“怪不得从刚才就一直有些刺痛。”
谢心浅说了声谢谢,又说自己会联系队医让他帮忙看看。
厉闻修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稍后,谢心浅给队医打了个电话,却不料队医被酒店借走了。因为酒店里有一位游客下海撞到了礁石,队医送他去了医院,他们回来时才刚出发。
谢心浅又咨询了一下断刺留在里面有没有什么后果,队医说可以等他回来再处理,谢心浅就没管了。
又过了一会儿,厉闻修过来敲门,问能不能暂时在这边待一会儿。因为他住的房间窗户松了,酒店工程部正在抢修。
谢心浅自然让人进来了。
他给厉闻修拿了一瓶水,然后就自己拿着摄像机熟悉手感。他这次演的是一个导演,他想尽可能提升自己对画面的敏锐度。
虽然之前他也在拍戏,但演员视角和导演视角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演员主要是表达,但导演更多是要思考。
电影讲究镜头语言,同样一个场景,不同人可能会拍出截然不同的画面。选择怎样的拍摄对象,如何构图,如何摆放机位……导演的价值导向隐藏在这些细节中,不露声色的彰显着自我。
谢心浅本来没打算学这么多,但是正式拍摄时有许多他拍摄的动作,而且罗元杰根本不提前准备素材,也不打算之后添补,就让他自由发挥,他这边拍到什么,到时候后期剪辑就会展现给观众什么。
这相当于是他既是演员,又是某种程度上的摄像,更甚至是导演。
谢心浅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拍得越来越多,他隐约能理解一些白景年的想法了。
除了爱情这条主线外,《夏日长》还有一个隐藏主题——寻找。
寻找自我、寻找渴望、寻找与世界的和解。
实际上,大多数人这一生都在无意识的寻找,而大多数人都无法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于是只能将就。
但白景年却是那个不妥协的人。
他拍摄过许多作品,广受赞誉,然而每一次内心都有一个声音,这不是我想要的。
于是他出发,抵达,离开,再出发……
他带着摄像机,穿行在这个灰暗的世界中,却始终无法找到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
就像是一个认为水有剧毒的人,他已经快要渴死了,却依旧滴水不沾。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水能给别人解渴,那些东西也很好,但都不是他想要的。
谢心浅拿着摄像机,记录下周围的一个个场景。
初来涠海岛时,白景年的镜头是紊乱、荒凉、孤独的,拍摄的画面带着意识流的痕迹。
于是他拍摄吃了一半的水果、撞击路灯的飞蛾、飞到天空的白色垃圾袋……这些画面大多冷淡而忧郁,意义不明。
谢心浅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一旦深入人物内心,他就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摆脱这种低沉的状态。
他的镜头胡乱扫荡着,突然间划过了一张人脸。
镜头晃动掠过周围的景物,谢心浅又再次把镜头镜头移了回来。
厉闻修不知何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正朝他一步步走来。
男人的身影在镜头中逐渐放大,最开始是全身,后来是半身,再后来只能拍到肩像,最后,画面定格在厉闻修嘴唇以下,喉结以上的位置。
这个原本是任人观赏的部位,却在放大镜头中展现出了某种柔软和私密。
镜头中的嘴唇一张一合,厉闻修似乎正在对他说话。
谢心浅没听清,放下摄像机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厉闻修重复了一遍:“我回去了。”
谢心浅这才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点头说好。
厉闻修却没立刻离开,而是问了一句:“你的手还没看医生?”
“还没,”谢心浅解释道,“跟组的医生送病人去医院了,现在还没回来。”
厉闻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手给我一下。”
谢心浅听话交出左手,然后他就看到厉闻修突然叫出了大黑,或者叫小黑更合适,这只大黑只有小猫那么大,此刻正被厉闻修抱着,好奇地嗅着他食指。
然后小黑张口吸住了他的食指,指尖传来一阵很轻微的刺痛。他还没回过神来,小黑就已经消失不见。
“你看看,”厉闻修开口,“应该好了。”
谢心浅有些好奇的捏了捏食指,发现那根断在里面的刺竟然真的消失了。
“大黑还有这种功效?”谢心浅很好奇,“还挺方便的。”
“我也只是试试,没想到真能成功。”厉闻修看了一下他指尖,问,“还疼吗?”
谢心浅摇头,说不疼了。厉闻修点点头,转身离开。
晚上,谢心浅躺在床上,能听到外面海浪的咆哮声,风声呼啸,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砰砰”声。
谢心浅躺了好久,终于渐渐习惯这种噪音,缓缓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床时,海面竟然平静了下来,微风,只有天空比昨天压得更低了。乌黑的天空和大海在遥远的海平线交织,融为一片浓郁的黑。
暴风雨前的宁静。
“大家都动起来,快一点!”执行导演开始催促,“争取拍到降雨的瞬间。”
早上七点,谢心浅已经抵达别墅。拍完了起床洗漱出门的镜头后,他骑着那辆小破自行车出了门。
空气湿热,乌云低垂,有风吹起他的衣摆。
来岛上的这些天里,无论刮风还是下雨,白景年都雷打不动的要出门拍素材。
但今天显然天公不作美,他刚拍到一半就下雨了。白景年提前准备了防水罩,可惜今天的雨实在太大了,担心摄像机被损坏,他不得不放弃拍摄提前回家。
雨越来越大,风也猛烈,等他骑车艰难地返回别墅时,早已经湿成了一个落汤鸡。
但他根本来不及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白景年立刻丢开自行车冲进屋内,他一把扒开防水罩,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摄像机是否被损坏。
外面大雨滂沱,白景年浑身湿透站在玄关,他脱掉被水浸泡的鞋子,赤脚走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把摄像机放在台面检查。
这个位置恰好对着客厅的落地窗,窗户框着外面的大雨倾盆,摄像机框着安静的窗户。
白景年安静的看着这一幕,任由雨水从头顶滑落,一点点打湿他的睫毛。
就在他准备关掉摄像机时,旁边的浴室突然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一个浑身赤1裸的男人闯入了他镜头中。
在几乎完全对称的构图里,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似乎刚洗完澡,也没注意到屋里多了个人,只是赤脚走到窗前,一边看窗外的大海,一边用毛巾擦头发。擦完头发后,他把毛巾系在腰上,又转身朝着冰箱走来。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白景年。
窗外是阴郁的天空,呼啸的大海,而这个男人置身其间,鲜活得几乎有些不真切。
白景年甚至不认识他。
但他胸腔里那颗尘封的心脏,却重新活了过来。
足足过了四五秒,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挡住摄像机,往旁边挪了一下。
男人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他从冰箱里拿出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然后才拧紧瓶盖走了过来。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男人问白景年。
他长得很英俊,见人便自带一副笑颜,很容易激发人的好感。只是脸上那双桃花眼让他看人自带三分深情,显得有些不太正经。
见白景年看着他,他又笑:“没跟我说这里有人啊。”
轻飘飘的,让人没什么安全感。
白景年沉默的看了他好几秒,这才面无表情道:“你喝的是我的水。”
男人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矿泉水瓶,说了声抱歉,又说:“以后还你可以吗?我太渴了。”
白景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道:“你是谁?”
“唐风,”男人靠在中岛台上打量他,“暂时借住在朋友的家里,你呢?”
白景年:“老师答应暑假让我住这边。”
男人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是郭海的学生?”
“导演专业,白景年。”
听他自报家门,对面的男人笑了一下:“那我们算半个同行。”
唐风说:“我搞美术的。”
-
拍摄结束后已是大雨滂沱,伴随着电闪雷鸣,吹得树枝东倒西歪。
别墅的容纳量有限,罗元杰让一部分工作人员先行离开,以免雨势加大,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
而他本人还坐在监视器前反复观看拍摄内容,厉闻修换好衣服出来,也被他留了下来。
谢心浅淋了一身的雨,虽然换了衣服但依旧不舒服,他想早点回酒店洗澡,跟着程立雪他们一起离开了。
雨实在是太大了,在室内还不曾察觉,现在一打开门,狂风就夹着大雨拍到人脸上,像是被豆子砸中了一样。
雨伞已经完全不管用了,肩膀以下全湿了,只有脑袋那一点儿是干的。幸好大部分机器都留在了片场,专门有人看管,也不用担心进水。
“小谢哥,我们跑过去吧!”周明撑伞遮住他,在他耳边大喊。
别墅外面是一片草地,他们必须要走一截路才能上保姆车。
谢心浅没有异议。
跑到一半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把伞都吹得翻了过去,程立雪体重轻,甚至被风吹得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谢心浅眼前突然闪过一片阴影,正朝着他身前的程立雪落去。当他看到那是什么后,谢心浅瞳孔骤缩。
“小心!”谢心浅一个挺身把程立雪扑倒在地,而在他们身后,一棵树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来。
硕大的树冠落地,溅起阵阵雨花。
有人被树枝扫到蹭破了皮,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人被直接砸中。
程立雪站的位置最危险,要不是谢心浅推了她一把,很可能树干就砸到她了。
这么粗的树干,在这样高速的状态下砸到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程立雪心中一阵后怕,又转身看刚才救了他的谢心浅,焦急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谢心浅双手插进兜里,表情酷酷的说,“我力气大。”
雨是在是太大了,把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程立雪又问了一遍,见谢心浅表情如常,便信以为真,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走吧。”谢心浅对周明说。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扯了一下他手臂。
谢心浅没有防备,藏在裤子口袋里的右手被拉了出来,掌心通红一片,隐隐泛着血丝。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一道声音穿透暴雨,厉闻修第一次在他面前沉了脸。
没想到被厉闻修抓了个正着,谢心浅一怔,又把手重新插进口袋,硬邦邦道:“本来就不严重,皮肉伤而已。”
厉闻修突然想起了和谢心浅初次见面的场景,当时男生举着没有任何伤口的手指冲他撒娇,说手指皮破了。
然而等他现在真正受了伤,却又宁愿藏起来,也不想给人惹麻烦。
厉闻修心脏突然狠狠疼了一下,他往前一步,轻轻握着谢心浅手臂,温声哄骗着:“给我看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