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明风背过手,优雅地站立着,正想再叮咛李家人几句,却听一个清澈干净的女音远远地传来:“大家别急,一个个排队……都有份的。”
这个声音对方明风来说,是那么熟悉,仿佛铭刻在他的灵魂中。
方明风的身躯猛地一震,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几十丈外的街道边,正有二十几名百姓排成一条长龙,聚在一个摊位前,刚刚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嫣红襦裙的少女,姿容明丽,笑容亲和动人,把周围的其他人都衬得沦为了暗淡无光的背景。
两个路人匆匆地从方明风的身边走过,其中一人唯恐落后地催着同行之人:“快点快点,万草堂在前头施药。”
“我家里正好有人风寒,去讨个治风寒的药,那可就省了看大夫的钱了。”
“万草堂真是仁心仁德啊。”同行的另一个人感慨道。
两人走得更快了,小跑着朝施药的摊位而去。
方明风痴痴地望着亲力亲为给路人递药包的顾云嫆,眼里流淌着浓烈得快要溢出来的深情。
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他的嫆嫆那么好,是独一无二的,恋上了她,其他女子又如何能入他的眼!
他的嫆嫆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对待,可他捧在掌心呵护的人却屡屡被顾燕飞轻贱、折辱。
是该让顾燕飞为她的肆意、无状与傲慢付出代价了!
要是天下人知道顾燕飞的过去有多么不堪,一个白玉有瑕的女子还能成为大皇子妃吗?!
顾燕飞她不配!
方明风的眸中掠过一抹狠厉,面上却依然是一派矜贵、骄傲的风范。
“这是……”李父也顺着方明风的视线望向了顾云嫆的方向,第一眼就觉得这名贵气不凡的少女有些眼熟。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李父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是了,那姑娘是长得像死去的岳母!
他死去的岳母就是个难见的美人,也是他岳父运气好,当年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在路边
“捡”到了岳母,他的妻子素娘其实也只承继了岳母三四分容貌。
“她是嫆姐儿对不对?!”李父激动地拔高了音量,美滋滋地赞道,“这就是我闺女啊,未来的王妃果然不同凡响,多贵气!”
李父心头一片火热,觉得女儿就跟他从前在侯府见过的那些贵人一般无二,不,是比她们还要更出色!
他们老李家果然是有福气,有了这么个王妃女儿,将来必然能拉拔她爹、她弟弟一把,好日子还在以后呢!
原来这就是她的二妹啊。李招娣也在望着顾云嫆,灼灼的目光几乎凝固在她身上,忌妒而又羡慕。
二妹身上的衣裳夹着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发髻上的珠花、鬓花、耳环等首饰全都是嵌着宝石的赤金,华贵异常。
而自己呢?
自己身上的这身衣裙已经是她拥有的最好的一身,因为洗过好几次,料子微微发白,裙角的兰花也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她这一身行头怕是还不够买二妹手中的一方帕子……
李招娣又咬了咬下唇,心口的酸楚感又浓了几分。
方明风很快收回了视线,转而朝李父看去,面色冷了下来,挂起了些冰霜之色。
他徐徐道:“你们几个不许去打扰她。”
“懂吗?”
最后两个字如冰刀似的毫不留情地朝李父刺了过来,冰冷无情,就仿佛在方明风的眼里,李家人不过是卑微的蝼蚁而已。
李父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的杀意,不由打了个冷颤,立刻连连点头:“懂懂懂!”
“方公子,您放心,小人懂的。”
方明风轻一振袖,吩咐道:“蒋河,你把他们带走吧。好好安顿。”
“是,公子。”蒋河抱拳领命,像赶羊似的催促李父、李招娣等人上了那辆青篷马车。
李招娣跟在了弟弟李豪的身后,最后一个才上车,上车前忍不住朝方明风的方向痴痴地望了一眼,一手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方明风根本没注意李招娣,蒋河正走到他耳边附耳说了几句,就又跳上了马车的车辕。
车夫驾着马车往东边而去,而方明风则朝西方望去。
城门口的公告栏前聚集的人群又比之前多了三成,人头攒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诸在皇帝下达的那道公告上,议论纷纷。
“平反?”方明风的唇角弯曲出一个讥诮的笑,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语声淡漠,“开玩笑!”
方明风眼眸漆黑如渊,心中不屑地想着:顾燕飞就是罪臣之女。
她也就徒有一副皮相,却心思歹毒,粗鄙不堪,骄横狠辣;
哪像他的嫆嫆善良豁达,得势不见骄狂,困顿不见颓败,永远的这么优雅从容,荣辱不惊。
像顾燕飞这种人永远也比不上他的嫆嫆!
想着顾云嫆,方明风的心口既是灼热,又是心痛,那种求而不得的心痛。
他情不自禁地再次朝施药摊子的方向望去。
恰在此时,顾云嫆的目光突然朝方明风这边看了过来,明显愣了一下,两人静静地目光相对。
这一瞬,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离方明风远去,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方明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云嫆,那么专注,那么炽热,那么深情,如两团烈焰燃烧在他眸中。
方明风无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想要靠近顾云嫆,骤然间,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响起了顾燕飞在元宵那夜对他说的话:“你越是靠近她,就会越倒霉……”
怦怦!
方明风的心神动摇了一下,心脏不由加快。
“砰!啪!”
酒楼二楼的雅座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以及两人争吵的叫嚷声、碰撞声。
然而,方明风只顾着望着顾云嫆,充耳不闻,更没有注意到二楼的窗口被抛出了一个酒壶……
“啊!”
方明风没看到,可街上的其他行人看到了,指着那下坠的酒壶惊呼出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别人根本就来不及提醒方明风,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瓷质酒壶直直地砸在了他的头上,四分五裂。
“砰”的一声响,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
方明风疼得闷哼了一声,五官微微扭曲,额角被酒壶的碎片划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连他的头发上也沾了些许残余的酒液,微微湿润。
前一刻还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贵公子在转瞬间变得落魄狼狈。
“是谁?”方明风抬手捂了捂额头的伤口,瞪着猩红的双眼,抬头往二楼的雅座方向望去,鲜血自指间渗出……
“世……公子!您的头流血了!”贴身小厮紧张地看着方明风,表情复杂,不仅是担忧,更多的是不安。
别人不知道,但是他是近身服侍世子爷的,最清楚不过,自打世子爷在元宵坠马后,最近这一个月就变得很倒霉,一会儿踩到狗屎,一会儿鸟屎掉在衣袍上,一会儿脚下的楼梯忽然腐朽断裂……
此类的倒霉事数不胜数,他也曾建议世子爷去无量观去去晦气,可世子爷说他不信这些。
小厮一把拉住了酒楼的小二,怒声质问道:“你们酒楼的人砸伤了我们公子,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是楼上有人发酒疯……”小二连忙解释。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了一道关切而又慌张的女音:“明风,你没事吧?”
顾云嫆看到方明风受了伤,按捺不住心头的担忧,赶紧跑了过来。
方明风全然不在意自额角的伤口汩汩流下的鲜血,只顾着看着朝他跑来的顾云嫆,心口一片炽热。
自元宵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
对他来说,这段时日是那么漫长,他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哗啦!”
二楼的雅座又泼下了一坛子酒水,伴着楼上男子愤怒的嘶吼声:“老子想泼就泼!”
一大滩酒水泼洒开来,当头浇在了方明风的身上,酒水把他全身浇成了落汤鸡。
方明风甚至还来不及以袖拭去脸上的酒液,紧接着,那个空酒坛也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头上。
“咚!咚!”
连续两声撞击声响起,酒坛是落在地上才砸碎,碎片与地上的酒液混在了一起。
这一下实在是砸得太狠了。
方明风痛呼了一声,只觉得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似的,咬紧了牙,脸上急速地褪去了血色。
不仅是头痛,连上次坠马被折断的左胳膊以及腹部捅伤的疤痕也在隐隐作痛。
这一刻,杀心大起。
那一夜抢劫了他的那两个乞丐也好,今天丢下酒壶、酒坛的也是,都该死!
方明风一手扶着头,半边脸庞有些狰狞,踉跄了两步,眼前一片深深的黑暗如海浪般汹涌袭来……
他摇晃着倒了下去,软软地摔在了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天地似乎都剧烈地一震动。
“明风!”顾云嫆终于冲到了方明风的跟前,也不管地上都是酒液与碎片,就屈膝跪在地上。
她一手握住了方明风的手,声音中掩不住的焦急,“明风,你觉得怎么样?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方明风努力地睁着眼,感受到顾云嫆温暖的掌心贴着自己。
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顾燕飞高深莫测、似近还远的声音:“……不得善终!”
难道顾燕飞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他的心脏跳得更快更急,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似的,又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掐住了。
方明风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睁着眼,痴痴地看着距离他唯有咫尺的少女,似要把她的容颜铭刻在心底。
他早就不奢望他们能在一起,可老天爷为何那么残忍,甚至不许他靠近她……
方明风薄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无边的黑暗如山般压了下来,意识渐渐远去,晕厥了过去。
“明风!明风!”顾云嫆连连唤着方明风的名字,花容失色。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也越来越高亢,在街道上传来了开去,引得好些路人驻足。
正在街道另一头的六福记买东西的顾渊也听到了顾云嫆的声音,掏钱袋的手停顿了一下。
“再加两匣子芙蓉莲子酥。”
顾渊没有回头,把碎银子丢给了伙计,伙计手脚麻利地把他点的梅花糕、豆沙小花糕、金丝蜜枣、蜜饯李子以及芙蓉莲子酥全都打包好。
今天难得这么早回府,顾渊特意来这条街上给家里的两个妹妹买零嘴、点心。
买完点心后,顾渊策马回去时经过了那家酒楼,就听到了顾云嫆慌忙吩咐着方明风的小厮:“前面是万草堂,快,你去那里把万大夫请来……”
酒楼的掌柜终于姗姗来迟地跑了出来,连二楼雅座那几个发酒疯的客人也来了,财大气粗地说道:“不就是砸伤了个人吗?又没死,嚷嚷什么啊!”
“我爹可是徐光嵩!”
“你们是想讹钱吧,开口吧,一千两够不够?”
醉熏熏的公子哥趾高气昂,以轻蔑嚣张的语气抛出一连串话,引得街道上越来越多的路人朝酒楼那边围了过去。
酒楼前一片鸡飞狗跳,闹闹哄哄。
顾渊甚至没施舍一个眼神,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了,潇洒而去。
马蹄飞扬,十八岁的青年鲜衣怒马,早把偶遇顾云嫆与方明风的事抛诸脑后,心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回府后,顾渊先去了一趟嘉卉院把其中一份点心蜜饯给了顾云真,接着才前往玉衡苑看顾燕飞。
顾渊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买的那些刚出炉的点心还热腾腾的。
顾燕飞睡了个懒觉,这才刚起身,被这诱人的香味诱得食指大动。
“六福记的点心!大哥,你真好!”顾燕飞美滋滋地笑了,连吃了好几块梅花糕,腹中有了五六分饱腹感。
她喝了口水,随口问道:“大哥,你刚回来?”
看妹妹吃得高兴,顾渊眉眼柔和地弯了弯唇,点了点头。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摩挲着茶杯上的浮纹,道:“皇上已经下了诏书要重查爹爹的案子,公文已经贴在城门口了。”
六福记就在西城门附近,顾燕飞突然明白顾渊怎么会一大早绕去这么远买点心。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父亲的冤屈都是大哥的一个心病,直到上辈子大哥死前都从未放下过……
顾燕飞乖巧地给顾渊递了一碟咸口味的鲜肉月饼,闲话家常地说道:“大哥,你梦到过爹爹吗?”
“很久没有梦到了。”顾渊一边吃着鲜肉月饼,一边慢慢地喝着茶,口腔中的茶水甘醇,可他却觉得透着一丝丝涩意。
他的眼神略有一阵恍惚,静默了一会儿,才又道:“爹爹刚去世的时候,我几乎每一晚都会梦到他,有时候梦到他满身是血,有时候梦到他的头颅被越人挂在城墙上,有时候还会梦到有人去掘他的墓……”
“那段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在骂父亲,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人,都是如此……”
“他们说爹爹背主变节,说他身上背负着十万冤魂,叛国降敌,会遗臭万年,会永世不得超生,说我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顾渊的思绪陷入了九年前那段最煎熬的回忆中,冷峻的嗓音中透着微微的沙哑。
他力图冷静,可根本就冷静不了,他的悲伤、他的愤怒、他的心痛、他的不甘在他的几句话中暴露无遗。
他仰着头,仰望着窗外万里无云的碧空,眼眶中微微浮现泪意,心如绞痛。
他的父亲明明光风霁月,明明那么那么好,却要这样被人辱骂,对顾渊来说,比要了他的命还令他难受。
从前顾渊不敢跟顾燕飞说这些,怕惹得妹妹难过。
直到现在,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耳边传来了“哗哗”的斟茶声,顾渊闻声望去,就见顾燕飞正在给他添茶,小姑娘的面庞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中潋滟着珍珠般的光泽。
只是这么凝视着妹妹,顾渊的心就安稳了不少。
曾经他觉得很孤独,因为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不相信父亲是冤枉的,哪怕是顾家人,哪怕是他唯一的妹妹顾云嫆。
现在,他找回了他真正的妹妹,他的妹妹和他一样相信他们的爹爹。
真好!
顾渊的唇角慢慢勾起,又抿了口茶,品味着那清冽的茶香。
他喝得很慢,说得也很慢:“那段时日,我时常被噩梦惊醒,睡不着时,我就会去爹爹的墓地,我曾经在那里发誓,一定会找到九年前扬州那一战的真相。”
“我不能让爹爹背负万世的污名,就这么尸骨不全地……”躺在地下。
“尸骨不全?”顾燕飞突然出声打断了顾渊,清澈的瞳孔直直地对上了顾渊的眼眸。
顾渊:“……”
顾渊一时语结,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父亲尸骨不全的事,他本来是不想与妹妹说的。
“大哥?”顾燕飞挑了柳眉,紧紧地盯着顾渊,那张清丽的小脸上写着坚韧与固执。
顾渊心头沉重,每每想到这些往事,心口就仿佛有把利刃在反复地翻搅着。
他用力地捏住了手里的茶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九年前,爹爹的头颅被越国人作为战利品送到了京城……”
“爹爹的坟墓里只有这颗头颅与衣冠而已。”
顾渊的声音中泛着浓浓的苦涩,青年的坐姿挺拔依旧,却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在肩头,神情中难掩黯然与悲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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