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优雅地也起了身,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旁,顺手把那本被顾燕飞翻了好几遍的戏折子塞给了小拾。
两人走出了雅座,往隔壁走去,一派闲云野鹤。
前方走廊的尽头,慕容雍与卫国公的那间雅座外,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眼望去,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那些旁观者对着雅座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只能旁观,没法继续靠近,因为四个衙差正跨着刀鞘守在雅座的门口。
雅座内,狼狈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桌上、地上、墙壁上全都布满了鲜血。
卫国公虚弱地倚靠在椅背上,他的长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上半身,生怕他会倒下去。
“……”慕容雍的脸色不太好看,头疼地摸了把脸,右脸被卫国公吐出的血飞溅到了一些,看来狼狈异常。
卫国公是朝中重臣,和他在一块儿时突然吐血,就算他什么也没做,说不定也会有旁人猜测是他对卫国公下了黑手。
那他简直有理也说不清了!
慕容雍紧紧地皱着眉头,眼眸晦暗犹如覆着一层阴云。
“呕!”卫国公的唇角间又呕出了一口血,络腮胡和下巴上沾着不少血,面庞泛着一股灰败之色,气息十分微弱。
连续吐了好几口血后,卫国公已经气若游丝了,仿佛去了半条命,连眼神都有些恍惚,找不到焦点。
“大夫,怎么还没止血?”慕容雍急忙问道,掩不住的担忧与焦急。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回了扎在卫国公手臂上的银针,又再次给卫国公探脉。
少顷,他收回了手,眉头紧皱,眼角更是挤出层层叠叠的皱纹,摇头叹息道:“这位公子,此人怕是不行了。”
他已经用银针扎了病患身上的多处止血穴,可是病患非但没止血,反而吐血吐得更厉害了。
“……”慕容雍的脸色更难看了。
卫国公的长随不知所措地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面色惨白,焦虑地朝窗外张望了两眼,暗道:算算时间,车夫应该已经到公府了,夫人应该知道了吧。
“呸!”卫国公听到这蒙古大夫竟然咒他死,一股怒火自胸口节节攀升,嚷嚷道,“你个庸医……”
他想说,你个庸医,竟然敢咒我!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胸膛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脸色一变,口中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国公爷!”长随担忧地喊了起来,脸色比卫国公还惨白,手指发抖。
听长随这么一喊,那原本就不安的老大夫愈发惶惶,瞳孔收缩。
“国公爷”这三个字,就意味着这个病患的身份是堂堂国公,可不是他一个普通的大夫可以得罪的起的。
守在外头的那些衙差的脸色也是微妙,暗暗地交换着眼神。
这一瞬,几乎后悔他们干嘛趟这浑水。
就在这种浮躁不安的气氛中,楚翊与顾燕飞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雅座外。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着白衣,一个着玄衣,一个温润,一个洒脱,两人皆是相貌俊美,龙姿凤采,令得这压抑的走廊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走廊上围观的人不由往两边退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见又有人来了,守在雅座门口的几个衙差不由蹙眉,本想把人赶走的。
“去……”
班头将刀鞘一横,可撵人的话才吐出一个字,又噤声,目光落在楚翊的身上。
眼前的青年不及弱冠,一袭白衣素净,可腰间那缀有雕鹿纹白玉的玉带一看就非凡品,再看他俊脸上带着一抹雍容的浅笑,举手投足间,尽显一种优雅不失矜贵的气度。
班头在这偌大的京城中也是见了无数贵人了,感觉与眼前这位公子一比,里头的那位国公爷与四品游击将军都似乎被衬成了绿叶。
班头心底警铃大作,京城中遍地是贵人,指不定眼前这一位又是哪府的王爷、世子呢。
他默默地退回,给其他衙差使了一个眼色,放楚翊与顾燕飞进了雅座。
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步入雅座中,里面的卫国公与慕容雍当然不可能注意不到。
慕容雍还没资格上朝,从未见过大皇子,不过卫国公韦诜自然是认识的。
卫国公染着血的嘴唇微张,想说他现在不便行礼,但实在太虚弱,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提上来,就听楚翊关切地说道:“伯父,勿动。”
“我与朋友来此听戏,听到这里的动静,就过来看看……”
“我这位朋友精通医术,让她给‘伯父’看看吧。”
“伯父”是个统称,慕容雍听这陌生的白衣青年这么唤着,只以为对方是卫国公府的亲戚,或是卫国公某个世交家里的小辈。
卫国公有气无力地转头去看顾燕飞,见这瘦不拉几、白净斯文的少年最多十四五岁,脑海中立刻就浮现了八个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顾燕飞站在楚翊身旁,近距离地审视着卫国公,直言道:“年轻时受过伤吧。”
她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断言。
少女的声音清越中带着一丝脆生生的感觉,引得雅座内外的众人愕然,表情微妙。
卫国公怔了怔,再次打量起顾燕飞,见她没有喉结,脸型柔和,身形又清瘦,心里大致有数了:大皇子殿下的这位“朋友”竟然是个姑娘家。
是男是女倒也不重要,这大景朝,谁不知道他韦诜征战沙场几十年,这武将就没有不曾受过伤的!
卫国公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惨白着脸闷咳了两声,身子如筛糠般轻颤。
顾燕飞似乎没看到他轻蔑不虞的表情,背着手信步朝他走近,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应该是箭伤,箭矢从小腹而入,贯穿骨盆,令你差点丧命。”
顾燕飞的神情间既没有见到上位者的惶恐,也没有对他的怜悯,仿佛在面对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卫国公的身份与地位在旁人而言高不可攀,于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卫国公浑浊的瞳孔随着这一字字、一句句微微收缩,眼睛睁得老大。
即便慕容雍也能看出来,这位姑娘肯定是说中了。
卫国公又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就感觉到体内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喉头咸腥,一口鲜血呼之欲出。
他赶紧闭上嘴,只能僵硬地点头。
这简单的动作又像是要了他半条命似的,呼吸断了一下,愈发微弱。
顾燕飞又道:“你现在是陈年旧疾复发。”
听到这里,慕容雍暗暗地舒了口气,心道:要是卫国公是旧伤复发的话,就和他没关系了。
卫国公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燕飞。
他这旧伤是二十几年前所受,在他腹部留下了道箭疤,这些年也就是随着年岁大了,肚子大了点,其它也并无严重的不适。
顾燕飞轻一拂袖,众人只看到她宽大的袖口擦过卫国公的手腕,两根手指似乎在他脉间按了按,又似乎根本没碰到。
黑袖一闪,她的手已经悠然收回,淡淡一笑,又连续对着卫国公抛出了几个问题:
“你平日用膳后,是否常有恶心、腹胀、腹痛的现象?”
“是否腹部起初是隐痛,后来,变为钝痛?”
“是否偶有便血?”
几个问题问下来,卫公国脸色青白,既震惊,又尴尬。
这姑娘说得都对了,从前他只以为是年纪大了,肠胃不好了,才会如此,太医与京中名医也都是这么说的,卫公国哪里会想到这竟然与他那么多年前的旧伤有关。
顾燕飞寥寥数语就把卫国公给镇住了。
此时,他再看顾燕飞时,眼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轻蔑到震惊,中间转为惊疑,再到此刻的信服。
这姑娘家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的本事,绝非凡人,她莫不是大皇子特意寻来的神医,给皇帝看病的?!卫国公心里暗暗猜测着。
想着,卫国公的呼吸微微急促,强忍着剧痛与不适,又艰难地看向了楚翊,眼眸幽深。
皇帝体弱,这些年一直没断过汤药,自年初登基后,政务繁忙,养心殿、东暖阁那边也时不时地宣太医,但宫里的太医只会开平安方,不功不过。
“能治吗?”楚翊温和优雅的声音徐徐传来。
顾燕飞没直接回答,淡淡道:“我得先算一卦。”一派闲适。
“……”小拾莫名地从这简简单单的对话中听出了一唱一搭的意味。
明明他与公子、顾姑娘都是一伙的,可小拾常常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听顾燕飞说算卦,卫国公、慕容雍等人不由一怔,恍然大悟,心道:她莫不是火居道士?
因着太祖皇帝看重天罡真人,又封道教为国教,大景朝的道士地位崇高,道医盛行。这火居道士与道观里那些出家修行的道士不同,是不出家的道士,也可以成亲。
顾燕飞从袖中摸出了她亲手所制的那个罗盘,置于掌心,对着窗外的太阳轻轻一拨磁针。
磁针飞转,少顷,又停下。
她轻声道:“国公数震卦,占得六五爻,为离卦,出涕沱若,戚嗟若……”
小拾做出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可是顾燕飞说的那些话,他一点也没懂。
卫国公的长随心急如焚,连忙问顾燕飞道:“这位公子,国公爷可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