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霞光漫上地平线,和着晨风吹跑昨夜的倦色。
面馆依旧生意红火,几个伙计跑进跑出,忙得脚不沾地。
食客们人手一大碗滚烫的面汤,边吸面边嘬,吃得汗流浃背。老板是个大方爽快的,不管添几碗面汤,都是满满当当地快要溢出来。
这新晋熟客林姑娘瞧着柔弱,吃得也悄细无声,只是饭量却与夯汉都不遑多让。颇文静地挽起袖口,拢好碎发,然后一眨眼功夫,一碗面就见底。
老板乐得见她日日来,总把面条堆得冒了尖儿。
今日林姑娘倒是没要面汤,拿了好大一壶饮子,捏着根细长的麦草秸秆吸得畅快。
朱唇微启,芊指轻翘,越发显得这饮子精巧有趣。
壶身光洁,泛着幽幽的流光,让人很想知道里头盛的到底是什么琼浆玉液。果子的气息像是在空气中流动的薄酒,闻者皆醉倒在这酸甜里。
隔壁有人探过头问道,“敢问姑娘的饮子是哪里买来的?闻着好味道。”
这姑娘很大方地一笑,并不藏私,“是我自己做的。”
还想着自己也买些呢,邻桌面上略有失望之色,却听她话音一转,“不如分与郎君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呢,他刚要拒绝,姑娘却已经笑着找小二拿了个空碗来。
饮子里似有未化的碎冰,声极清脆,倒在浅口白瓷碗中叮当碰撞,仿佛淋浪打叶般的破玉声。
汤色晶莹,澄着细小果肉,微微带着点紫红色。从壶到碗这么一倒腾,那股冒着白气的冷意降下去了,却还是很诱人。
他一口饮下,只觉浓酽冰凉,甘爽得宜,不由大赞好滋味。
吃饱喝足,林绣正要买单,老板却也好奇地围上来。榨果子饮渴水的习惯很早就有,不过林姑娘酿的显然味道不一般。
林绣给她斟了一小盅,眼神很是期待,“滋味如何?”
老板并不急着答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才道极好喝。
看来不管哪朝都喜欢肥宅快乐水,林绣琢磨一番,自己之前想的生意或许有门。
吃人嘴软,老板奉承道,“姑娘这么好的手艺,未来郎君可享福了。”
林绣自动忽略了老板的后半句话,嘴角勾起,“若是让街坊邻居们都尝上一尝才好呢。”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老板斟酌片刻,开口道,“若姑娘愿意,却不如将这饮子卖与人吃。”
林绣扬眉,这误打误撞地却是正中她下怀。本来还担心自己一人摆摊不方便,若能与面馆老板合作,倒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将原先计划与她细细一说,老板不住地点头,当即就拍板下来。没想到林姑娘年纪轻轻却是个会吃又懂吃的,她心里不由得更高看几分。
只是这定价几何不好把握。若是太贵,之前的客人们可吃不起。卖得贱了,又不值得大费周章地折腾一番。
老板面色为难,林绣干脆把自己想的和盘托出。
“分店里饮的和打包带走的。”
普通梅子水两文一大碗,用粗瓷碗装满,只供在店里喝。
这外卖的饮子则拿小罐装着,放在店门口处叫卖。另外添几分钱,还可加酒酿小圆子与桂花酱,正如现代奶茶店里的寒天与波波之类,要的就是陌生感与高规格。
再照那星河玫瑰、蜜桃青柠之类的起个矫情名字,文艺范一下就上去了。
老板听着称奇,“姑娘懂得真多。”
林绣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她之前吨吨喝奶茶的时候,也没想到派上这些用场呢。
“只是我见识少,这头天卖还希望林姑娘帮忙。”
这是自然了,她认真点头,辞过老板,就手准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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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梅雨季,正是新梅成熟时。今年雨季长,梅季就显得略短。
这批新到的杨梅依旧红紫多汁,饱满甜蜜。只是个头略小些,不过既做饮子,也并无大碍。
攀谈一番,这卖杨梅小贩原是从仙居远道而来。水路陆路都走了个遍,杨梅运到京城时竟比杨贵妃的荔枝还新鲜。
想着路途遥远,林绣省了讨价的心思,忍着肉痛买下一筐。
新鲜杨梅常有虫眼、黑斑、磕痕,要一个个细心捡了挑出去。找两个伙计抬回邸店,吩咐他们务必拿鬃毛刷子细细地洗刷干净。
又在盐堆腻水里埋过一宿,才彻底放了心地拿出来,剖下果肉做成饮子。
新做好的杨梅露色泽通透,莹亮浅红。
倒很有些意趣,让人想起袭人用玻璃小瓶装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来。
她又从路边农田里抱回两捆没人要的麦草秸秆,去掉两端切成匀长大小,经沸水煮、盐水泡。在烈日下晾晒片刻,便是一捆环保吸管。
“莫非这就是阿姐常提起的可乐?”阿蛮好奇道。
林绣很神秘地摇头,“非也非也。”
商品做好了,后期宣传还需下波苦功。
做广告的法子千奇百怪。有经验的生意人多以铜锣击杵,间长声叫卖。
林绣有点发愁,让她拿个锣站在人群中敲打,实在有点抹不开面子。何况“杨梅——水——”三个字读来毫不响亮,不经意就走了调。
思来想去,还是用老办法,以文代说。
她抱着本子琢磨半天,想出句很风骚的打油诗来,“玉液浮金鼎,琼浆滴露花。”
又差使褚钰从伙计那儿寻来纸笔,浓墨挥洒出一副广告。
叫店里识文断字的账房先生看过,他一捋胡须,“好是好……”
看着小娘子面无恼色,才继续说下去,“只是略繁冗了些。”
林绣点头,老先生说得不错,可茶饮广告就是意象堆砌些才好。
现代奶茶店里的名字长到简直可做阅读理解,什么芝士芋圆奶盖厚牛乳,布蕾蛋糕可可啵啵茶。这些虽看着啰嗦,把食材一样一样地拆开了摆到客人面前,却极勾人食欲。
林绣对自编的打油诗很是满意。在商业中还是保留了一丝文艺,得亏我没叫人间烟火或是富士山顶这种酸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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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闷热,黄狗躲在檐下探着舌头,青蝉藏进树荫里叫个不停。只是行人却不能因天气就躲在家里。
刘陵之背着书囊走在街上,不过数余里,额头已有薄汗。他一擦汗水,这次听学机会实在难得,无论三伏酷暑还是数九严冬都不能放弃。
走了几步,前方一个小摊凭空变出来一般,清新的与盛夏格格不入。
冰壶润色,玉露凝香。
这玉瓯与美人立在一起,如绢画上的茶花般怡人。
招牌上渲染着琼浆玉液之类的,却不写明究竟为何物,让他好奇地驻足琢磨起这意思来。同行人笑着拍拍他肩膀,“一会去听江大人讲学,可不能贪杯。”
林绣微微笑道,“并不是酒呢。”
她在小盏中倒出一杯递过去,“是杨梅露,客官可要试试看?”
刘陵之接过小盏,闻着清雅异常,看着澄香可爱。虽不是酒,却自有种缠绵的酒气,让人未喝先醉。
他红着脸一头饮下,又摸出银子来买了两壶,不待找零就匆匆离去。
走出几步,同伴追上他问,“滋味果真这么好吗?”
刘陵之含混地点头,头脑里全是那女郎的笑靥。
林绣过了片刻才发现,这公子居然没拿吸管,只是人已走远,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看他面色酡红,林绣不禁心中疑惑,莫不是杨梅发酵了才含有酒精成分?
正想着,两位纱裙曳地的女子施施然走了过来,她连忙扯出最端庄可亲的标准假笑。
一位面上很感兴趣,又有些犹豫着,“可一会要去挑首饰呢。”
这时候就显出边走边饮的好处了,林绣详细介绍了外带版杨梅露的喝法。两个姑娘很爽快地付过钱,各加了份酒酿小圆子。
“姑娘这珠子倒好看。”一个咬着吸管,指着她荷包上的明珠道。吸圆子时嘴唇嘟起来,颇为可爱。
林绣笑着道谢,这便是前日江大人袖口上扯下来那枚。她总觉江大人两袖清风,如此贵重东西还是还给他为妙。
逛街时不拿点什么,总觉手里空落落的。许是这两位姑娘当了回行走的招牌,买的人越来越多。
加料、打包、收钱、找零,再提醒顾客不要将小圆子囫囵吞下。这一系列事推过来,她根本无暇歇息。
人散了些,林绣才有空捶捶腰。怪不得卓文君当垆卖酒并不算风雅美谈,抛头露面是小事,卖东西实在累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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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邸店时日头已西斜,排布朦胧而暧昧的霞光。
林绣给自己放了假,明日不需亲自去推销杨梅露,可以窝在店里专心研究另一样吃食。
没有黄油润锅就改豆油,没有奶油就用蔗浆与蜂蜜。她借隔壁厨房一用,折腾了好一番。
许是火候不对,玉米粒炒得微微见黑了,都不炸成小花。
甜蜜的香气引来褚钰和阿蛮两只小蜜蜂,一人一把吃着不伦不类的甜炒玉米豆。
林绣吃多杨梅,酸倒了牙,只能捂着腮帮子等他们反馈。
厨房里噼里啪啦放爆竹一样,有邻里奔出来问着怎么了。
经上次一事,褚钰彻底懂了保护知识产权的重要性。他堵在厨房门口,连忙摆手,“有人在甩纸炮玩。”
正苦心钻研的林绣:“……”
在厨房甩纸炮,亏你也想的出来。
亲自把那好心人送走,林绣回房一看,才猛然想起来锅里还崩着玉米花呢。这次是飞起来了,但一大半全糊在锅底,黑黢黢一摊。
林绣望着漆黑的锅底欲哭无泪,干脆用几张爆米花的空头支票,贿赂过来两个帮厨的小伙计。
她边喝杨梅露,边给两个刷锅的加油打气。
“筋骨劳累后,就是我们生意大成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打油诗借鉴自陈基的“琼浆滴尽生荔支,玉露泻入黄金卮。”
据《史记.货殖列传》上所写,“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甔,屠牛羊彘千皮”。古代应该有卖瓶装饮料的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