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远处,有一落书堂,传来诵读声琅琅。此间是专以开蒙小儿为主,因此男女混学不足为怪。
老先生从案牍中伸出脑袋,斜过脸瞄一眼下首的孩子们。个个聚精会神,口中喃喃,实乃稚子可教也。他满意地继续讲起来。
“乐与饵,过客止……”
孩子们也学着摇头晃脑,屋子里回荡着极不标准的官话。
锅盔?什么锅盔。春生梦中一激灵,差点喊出来。看先生没发觉,才小心地擦了擦口水。
阿杏从高摞的书堆后偷偷递过张纸条。
“我跟姐姐说好了,她晚上还卖。”想起中午吃的黄灿灿的锅盔,她忍不住舔了下嘴角。
春生做着口型,“我也来两个。”听阿杏念叨了一下午转弯处的新开的梅干菜锅盔摊子,此时越发觉得肚子在咕噜噜响。
终于背完三页经书,那厢先生才慢慢悠悠地宣布下学。春生直直拉了阿杏的手跑出去,把身后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抛至九霄云外。
只能听见他模糊的声音,想必又是在顿足大喊着“明日将你爹请过来。”
阳光黏黏地融化在热气中,逗留许久不肯离去。才至申时,学堂外的空旷处就聚了不少小商小贩。
卖拨浪鼓的,画小糖鱼儿的,还有个年轻女子倚着辆破板车笑意盈盈。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是晌午那个卖梅干菜锅盔的吗。
不到下午,林绣就早早就推着板车赶到这儿,只为抢占个好地方。
她揣着手等啊等,不时踮起脚来望着有没有下学,比旁边接孩子的大人神色都焦急。
怪不得小学门口那卖台式鸡柳的大爷看学生们亲得很,实属生活不易。
想自己在现代时大小也是个美食博主,从摄影到剪辑一人包办,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当时还信誓旦旦:如果不拍视频,摆地摊卖吃的也能养活自己。现在才知道其中之艰难。
林绣抬起手来,葱玉手指迎在光下仍洁白纤细,但她总觉得比一年前刚来时粗糙了不少。
总算等到孩子们奔出学堂。几个黄发小儿直奔了她的摊子,捏着几枚铜板叽叽喳喳不停。
林绣眼睛弯弯,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小学时自己总在校门口的糖饽饽和大饼夹里脊里痛苦抉择,最后还是捏着两块五买可乐。喝完最后一口后,边打嗝边后悔,为什么不买个顶饱的。
半透明的肥膘让干瘦的梅干菜瞬间油润起来,闪着晶莹微光。瘦肉更多地增加一种“丝”的口感,让面饼嚼起来不只有软韧的梅干菜。
手掌沾点清水,趁地心引力不备,“啪”的一声把锅盔倒扣在锅缘。五指拢齐平推,手掌上劲轻压,直到从白净面皮外就能窥见亮黑的梅干菜影子。
此时仅仅成功一半,还没到放松的时候。若是锅盔中途从锅边掉下去,就少了镀着“锅气”的金黄色泽。哪怕当即就手再贴回来也不行,差一分一秒都不算是绝顶好吃。
虽然并无特制大花瓶肚儿一样的火炉,烤出来不及那般薄脆酥松。但她用昨日扛出来的大铁锅烤了半晌,倒也让饼身更加了几分软韧嚼劲。
黑芝麻是必不可少的,信手那么一撒,不太规矩匀称,才能显出专业来。
是甜的!羊角辫小女孩捏着张锅盔,小心翼翼地撕下层表皮,满脸都是亮晶晶的糖油。
明明又咸又香!春生一口给锅盔咬出个半月,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林绣接钱递饼,忙得快活。小孩口味重,她在半生的锅盔表面刷层薄薄的糖油,烤出来颜色也更美。
看着自己大铁锅做的锅盔,一时间觉得说是薄烧饼也贴切。还好口味不错,京城也没多少吃过正宗锅盔的江南人士。否则按某些“正宗怪”的要求,她这一篮子锅盔必要被骂成说不伦不类。
这波客人走了,林绣才得空喝口水润润嗓子,顺便点点今日的收获。
小孩多是拿了铜钱来买的,一枚、两枚……七十七枚、七十八枚……她的眼睛亮起来。
数到后面时,路过个男孩拽着母亲的袖子,吵着要买锅盔吃。
林绣换上个最可亲的笑容,小孩却被强行拉走了。
那妇人声音不大,也足以她听得清清楚楚,“外面卖的梅干菜都是树皮做的,咱们不吃。”
林绣脸上的微笑些僵硬,“……”
她拿起张自己做的锅盔恨恨咬下。看见没,纯手工真食材无添加,我去哪里给你们找那么多树皮做馅。
等等,刚才数到多少铜板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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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吹着风软,青蓝天空仍亮堂着,只是仔细看已有几粒星子微眨。
街上遛弯的人差不多都吃过饭了,林绣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冰——糖葫芦哎——”身后响起长而浑厚的叫卖声。
“小娘子,来一串?”穿着夏衫的小贩一脸笑眯眯,让她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大哥,这糖甩子怎么不化呀?”
小贩一脸“这是商业机密”的严肃表情。
林绣连忙摆手,不问了不问了。
山里红挂着透亮的糖浆,左一串右一串斜插在厚厚的草墩子上,分外诱人。
随手撒上去的一把瓜子仁凝结在糖浆内,美如琥珀中的内含物。羞涩朴素的山楂打扮一番后,添了几分肖似樱桃的华美。外面裹了层薄薄的糯米纸,更显欲语还休的半推半就。
馋人啊,林绣咽了下口水。
记得有本古书上写,“冰糖壶卢乃用竹签,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冰糖,甜脆而凉。”作为老式冰糖葫芦的忠实拥趸,她坚信白糖做的都是异教徒,只有拿冰糖蘸了才算美味。
问过价钱,纯山楂的每串三文,加海棠果或荸荠每串五文。
“那这连串的呢?”她又指着几个大串。
“这边是八文的,这边是十文的。”
果真万物皆可冰糖葫芦,这金桔和圣女果她实在接受无能。还有更高级一点的,加了糯米,捻两粒芝麻当眼睛,像个戴红帽的小女孩。
她思来想去,买了个最便宜的边走边啃。
小贩脸上微微有点失望,不过立即换上笑脸。多大的客儿都是主嘛。
糖壳儿咬在嘴里“咯吱咯吱”脆响,夹杂着圆丢丢囫囵一个山楂的酸涩。她满意地点头,还得是整个的好吃,拍扁的山楂就太过甜腻了。
她之前也动过卖冰糖葫芦的心思,其中精髓在于一个“蘸”字。大糖峰得是冰凌一样透亮,可惜现在还是夏天,不然外面裹的脆壳还能更厚一些。
嚼完这串冰糖葫芦,还有些意犹未尽。
林绣推着破车往回走。她已经迫不及待想扑进小屋的温暖与明亮,然后烧一盆热热的洗脚水,躺在小床上裹紧薄被,做个盛京连锁大饭庄的美梦。
快到巷子口了,前面聚集起好多人议论纷纷。
林绣戳戳一个胖胖的妇人,“阿婶,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叹一口气,可惜道,“不知谁家房子塌了。”
人生真是难测,她附和着点点头,“这样啊——”
突然间奇异的念头浮上脑海,她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咯”的一声碰撞,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推开人群冲出去,有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断壁残垣前抹眼泪,抱着臂像只受伤的小兽。
林绣眼睑颤了下,按住她的肩膀。上下左右都看了遍,并没有外伤。
“褚钰呢,他有没有事?”
“哥哥去找你了。”阿蛮使劲摇头,哭得一抽一抽。
没事就好,她努力牵了牵嘴角。看着一地的碎砖乱瓦,只觉荒谬。中午时架在院子里的那口大铁锅才刚烙完饼,还没来得及洗,一院都飘着油脂的香。灶台边的节瓜和圆茄早切好了大块,只等晚上炒了吃。
褚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悄然绕到她身边。手臂上擦破块皮,伤口灰青,只差鲜血淋漓。
“阿姐,我们好像没有家了。”
林绣抬起头,他唇色苍白,眼里的光一点点灰暗下去。
她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很新奇的比喻,写人眼中的灰颓如几十层高楼瞬间坍塌。原来并不是一瞬间,楼一层层塌下去,人只能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林绣哑然。她别开脸,仰头看着太阳缓慢坠沉下去,徒留破碎的霞光。
手心里攥着的一兜铜板还带着湿热的体温,本来马上就能攒够钱好好修缮一下的。
“林来福呢?”
阿蛮抹一把泪,把身后的白猫抱给她。林来福乖乖缩着头,躺在她臂弯里,任由一下下地顺着毛。
天空明明极燥热压抑,却似有潮湿的雾袭来,脸上摸起来一手湿。原来风雨欲来时,无处止歇,浮萍也无可回避。
林绣默了一会,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我们走吧。”
阿蛮仰头看她,用力地点点头。阿姐的眼神在阳光下仍是平静无波,那么的可以信服。
斜阳将坠,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像个细瘦的“山”字。
褚钰紧抿着唇跟上去,悄悄问她,“阿姐,我们真的有地方可去吗?”
林绣往前走着,没有答话。
作者有话要说:“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先生讲的是这段。架空背景,借《道德经》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