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句话语调婉转,尾音上扬,绝非京城口音。江霁容眼中掠过一抹诧异,随即敛下神色叩门而入。
“江大人?”林绣拍拍衣服站起来,心里莫名紧张。
不会看到她偷吃了吧?
“无事,只是有些饿了。”他温和地开口。
灶上汤烹正暖,热气如雾岚腾腾,带着些勾人的顶美的香味冲出重围。
“还须等片刻才好呢。”
林绣想了想,从包裹中摸出一方叠的严整的绣帕。
“大人不如先用些点心填填肚子?”白帕展开来,是棉纸细细包好的几块糕饼。
圆溜溜,青碧碧,比新栗稍大的玉团紧贴着码成一行,每块保存的很完整。
“多谢。”
江霁容接过油纸,修长手指不着痕迹地擦过她的手腕,
夷族女子自出生便要在腕处纹朱红赤绣,男子则用荆棘纹面。哪怕有意用烙铁灼烫去掉纹饰,也会留下疤痕——
可她的手腕光滑细腻,全无任何印记。
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淡淡道,“那么有劳姑娘了。”拈起一块糕饼,背过身去以宽大袖袍掩面。
世家大族果真规矩多,吃块糕点都这么文雅。林绣抬头,眼神里满是期待。
这绿豆饼尝试了数个方子,才改良成现在这般。最新版的只有她自己尝过,也不知合不合江学士的口味。
江霁容指尖一捻,光润甲盖里嵌入些绿色粉末。
他眉头微皱,袖中一丝银光流转,倒是没有变色。再一嗅,这绿豆糕并无奇怪味道,似乎可以放心食用。
初尝清苦而寒齿。
嚼到丰盈内馅时,只觉皮滑瓤软,雪腴霜腻。绿豆一半粉细,一半颗粒分明,淡淡的甘甜中和了抹茶粉的生涩。他原来并不爱吃甜食,只是这点心当真迥异随常,让人还想再来一块。
“点心上的可是茶粉?”
行家啊,林绣点头。
“这是择了绿茶嫩芽将其梗叶分拣、烘热蒸干,再用石磨碾成的细粉。”
街上也有铺子卖茶粉,但多是寻常炒青的,与用来做抹茶的蒸青绿茶并不相同,有些还掺入黄豆粉以次充好。她干脆自己去茶园摘了嫩叶,处理成细面后调以蔗浆与青草汁,再洒入龙脑与薄荷粉,增加碧云引风般的冰凉口感。
老式糕点本来高糖高油,不宜多用。她在原本方子上做了些改良,又加乳酪醍醐与芝麻屑,让柔柔润润中添一点脆。
“可还合大人口味?”林绣问道。
及时接纳顾客意见反馈是一名优秀厨娘的必修项,何况江大人重要度好比vvvip。
江霁容点头,心中却是想着别的。
他从小生活在京城,对此地口音再熟悉不过。方才留意听她讲话,字正腔圆,语尾咬字清晰,分明是土生土长的郊县人士。
莫不是自己想错了?
正思忖着,突然听她问道,“大人,我手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
江霁容飞快地抿了抿唇,而后缓缓开口。
“我看姑娘手腕发青,似气血不畅。”
林绣听得认真,眉峰蹙起。
“在下略知切脉法,若姑娘不介意……”
他的声线很温和,雪竹琳琅一样淡然,让人莫名的信服。
林绣点头,“好啊。”
这林姑娘面色如常,不藏不躲,让他心中疑虑消解大半。正要把方才试探而说的话糊弄过去,就见她“噌”的一下褪起袖子,露出洁白手腕。
……
他轻咳一声,隔着块丝帕搭上手去。
习武之人脉象整齐,搭上她的手腕,脉象虚浮,毫无功底。
江霁容伸回手,皓腕上留下淡淡指印。将目光投向窗外浮动的天光云影,淡淡道,
“抱歉,逾越了。”
边关事紧,他却疑神疑鬼,把普通人当作假想敌,带着目的与之接近。万幸只是心中怀疑,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姑娘行为坦荡、心思单纯,自己这次却是是真小人了。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诡异的想法——若是夷族探子都像这般,那天下一统便指日可待了。
“姑娘可否经常熬夜?”
林绣小鸡啄米般点头。
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眼,江霁容别开眼神,“并无大碍,只是还是按时休息为妙”。
林绣展唇一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原来如此。
看来江大学士也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近人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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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风挤进窗格,把桌上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江霁容微微挑眉,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姑娘看过拙作?”
……总不能说自己不识字吧。
林绣硬着头皮称是,“才看了个囫囵。”
北疆与匈奴,加本国辽阔大陆西北角,前朝将其并称九域。本朝疆域扩展,才称作十二州。他翻动书页,找到熟悉的那处,温和道,“这里写错了,襄垣县应作襄远……”
话音突然一顿。书末页与封尾间的空隙处,紧紧夹着一张信纸。
林绣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密密麻麻全是字,许是别人写的批注。
江霁容饶有兴味地展开纸。
开篇引经据典,东拉西扯,简直不知所云。他耐着性子扫下去,眼神却在最后一行小字处凝滞了。
字字情真意切,与上文的规矩严整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写。连笔锋转圜处都仿佛含了情般柔滑舒展。
他挑眉问道,“姑娘可看过这纸上内容?”
林绣摇头,“书是别人赠的,我还没发现这批注呢。”想也是方俊那个爱书如命的,认认真真写了读后感小作文夹在书里。
他重新折起信纸,放回书页中,若有所思道,
“疏漏众多,其实不看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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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温肉熟,正好适口。
饮过节瓜眉豆老鸡汤,众人纷纷嚷甘甜味美,连江大人都破天荒喝了两碗。
林绣颇遗憾地摇头,你们古人还是见识太少,明天定好好露一手。
于是第二日,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朝食热腾腾地呈了上来。
新熟炉饼,面脆油香,咬在口中咯吱作响。再就上新腌的水咸菜,挖一勺连着壳齐分六瓣的天青色咸鸭蛋,可谓快哉。
光有干粮小菜当然不行,要有汤才算舒服。
豆子浸泡一夜,鼓鼓涨涨,白胖可爱。挑了浮起的瘪豆壳,林绣在一旁烙饼,托赵大娘用石碾磨成豆浆。这道程序极费工夫,换了两个人接替着才磨完。
又经细眼筛子滤了一遍,加一把砂糖,尝来更浓酽细腻。沿着碗边轻吮,甜滋滋的又香又滑,一时只剩呲呲吸溜声。
林绣送上餐点时偷偷观察发现,只有江大人还保持着文雅的吃相,慢慢悠悠啃着炉饼。
护卫们几人围坐,添了一碗又一碗豆浆喝。见她走过来,有人笑着奉承道,“林小娘的手艺啊,比起今耀楼的都不差。”
她弯弯嘴角,又有点惆怅。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酒楼呢。
“绣姐姐,还有吗?”桃枝擦擦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林绣环顾一圈,点点她的脑袋,“不急不急,省着点肚子用午饭。”
原本普通老百姓家里一日只两餐,上午九点饔食,下午四点飧食。时至今日,生活水平提高,京中大多数人家都逐渐适应了一日三顿,朝食、昼食、夕食的生活。
她摸摸下巴,个个晨起就吃这么撑,一会昼食还用得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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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林绣报菜名似的指挥着仆从们上菜。
清参蹄髈、玉兰焖笋、蜜渍猪脯、生煎口蘑、羊肚儿羹、莴苣虾仁以及南瓜乳鸽炖盅,依次端上餐桌。
还没端出厨房,就听得一片吞口水声。
金丝白瓷小碟转了圈的布在餐桌上,这是专留给江大人的。
其他人则几个一伙,热热闹闹坐在一起分食大锅饭。
桃枝撕下一大块亮晶晶还泛着光泽的蹄髈肉,满足地点点头。皮酥肉烂,这个好吃!
又挟起粒虾仁,晶莹剔透,柔软弹牙。唔,这个也好吃!
林绣看着她总觉得像吃自助时的自己,眼大肚小,忍不住莞尔。又想着,换了江大人,现在肯定还在细细品尝前菜。
江霁容慢条斯理地拈起一片口蘑,初尝染了笋片的清甜,再一嚼则肥厚鲜美,口感似肉却更汁水丰盈。经她手做出的食物仿佛点化过魔力一般,总能勾的人馋涎大动。
餐后甜点有小石榴煎和薏苡仁醪,再配上野莓子、甜瓜瓤、沙糖桔等码好的水果,漂漂亮亮拼了一大盘。
江霁容方才虽样样都尝过,但用的不多,此时还饶有兴味地捻了莓子来吃。
都说了好吃的还在后面,你看人家这统筹全局的意识。林绣点点身边几人的额头,这几个小丫鬟看着文文弱弱,吃起主食来肚量惊奇。现在个个撑得东倒西歪,让她颇恨铁不成钢。
风卷残云过后,锅碗瓢盆有专人收洗。
她吮了根草茎,坐在台阶上晃着腿。身边花坛里虫鸣声阵阵,繁如落雨。
在学士府好吃好喝招待了一日多,这打工初体验也要结束了。林绣捏捏荷包,比原本说好的还多了不少。虽然尚不能达到她在京中开酒肆的梦想,但也算攒下了一笔初始基金。
正想着,赵大娘匆匆走过,林绣忙扯住她。
“这清参蹄髈需先熬一锅卤水……”
将几个做菜方子一口气说给她,又嫌不详细,林绣扯过几张纸,刷刷勾画出具体步骤。画完后扬纸一看,虽然略抽象,还能看出大意。
赵大娘笑着应下,“这画……倒也贴切。”
就当是夸自己了,林绣谦虚摆手,“能认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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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不算太盛,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教人只觉神清气爽。
和江白道过别后,托他知会一声江大人,便踏上王府的马车。
身后传来隐隐的呼喊,她回头看去。
珠梨抱臂倚在门框边,桃枝挥着手,几个小丫鬟依依不舍地看向她,“绣姐姐,下次还来啊。”。
林绣攥着一把银票,感动的快要热泪盈眶:下次还有这样划算的买卖,我一定来!
作者有话要说:借鉴了张岱先生《陶庵梦忆》中关于乳酪的部分:“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