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后怕

贺关被白小桔推出门时依然没想明白白小桔为什么生气。

自己的话明明没有问题。

他的出发点就是童家棋的事业,也说了会对家里造成的影响,但白小桔一听到家庭,就像被触碰到逆鳞一样把他赶走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明明被家暴了,还觉得自己待着的是个家庭?

那明明是个牢笼。

贺关这时才看了眼表,发现现在已经凌晨快五点,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

春天,天亮得早,天边幽暗混乱的黑边被掀起一角。

贺关站在小区楼下深呼吸,觉得不那么困了,才开车去公司。

燕煦刚才给自己发过来了几位病友的证词,贺关看过之后给他放了一天假,示意把这些放到公司直接走就行。

这些都异常顺利,因此贺关没想到会在白小桔身上卡壳。

究竟是为什么她不愿意给孩子澄清?

还如此排外,说他们依然是个家?

她都被家暴了,还算家,这是什么畸形概念?

贺关在董事办公室拿到证词材料,越想越郁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东风她不肯来啊。

只要白小桔一点头,贺关这边准备的资料和视频立刻能传上网,到时候再让童家棋出来道歉——说是道歉实则澄清——这件事只会是救妈妈于家暴男手下的英雄事迹。

贺关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他把衣服里的手机掏出来扔在桌子上,调了调靠椅,就那么靠着椅子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因为热搜是被别人买的,所以热度居高不下,占领了整整一天。

贺关一边吃饭一边看公关部的数据统计,显示舆论在爆发后的三天内解决反响最好——三天后还解决不了的,基本都锤死了。

童家棋的事情当然不算后者,就算贺关只把手里现在手机到的东西发出去,舆论风向也会立刻调转大半。

童家棋只是争执,最终没打,只要拳头没落下去,就还是只动嘴的好青年。

但贺关还是想做到两全其美。

这是他第一次带团,明明这场舆论可以完美地平息,却开头就在这里跌了一跤。

贺关不甘心。

他最终还是决定去找白小桔谈一谈。

可找到童家棋时,童家棋却诧异地说:“我妈?她说要回去散散心,早上就坐车回老家了,我看她实在不高兴就让她去了,还能远离我那个……”

贺关揉着额头示意知道,转头叫来杜俊彦,让人开车带自己去白小桔回的村子。

他在路上补眠,昨晚没睡好的黑眼圈加上皱巴的西服,下车时哈欠连天,和这个小村子倒很适配,没有违和感。

不过还好个高腿长,脸还是帅的,所以不至于被人认成怪人。

贺关刚走到村口,听见人聊天。

“小桔回来了?哎呀别告诉我,晦气晦气,别让她来我家串门……”

“你肯定想听,别走别走……”

“说嘛呢,让我也听一耳朵。”

贺关越往村子里走,听的东西越多,走到白小桔家门口时,已经听完了一整个故事脉络。

*

这件事竟然还要追溯到白小桔的爸妈。

白小桔生下来之后,白小桔他爸就开始出去赌博,一开始只是推牌九,后来玩大点的斗地主、打麻将,再后来是老虎机。

他对老婆不停絮叨的不耐烦程度也从稍微,到一些,到很多,最后开始动手。

哪一家打老婆全村都知道,但不会去劝。

家事,家事。

白小桔她妈在一次反抗时被她爸失手打死,那时候白小桔刚上完高一,她像往常一样听妈妈的话躲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再看到妈妈,却只能听到最后两句话,人就咽气了。

从这之后,她爸不再赌博,对她异常好,白小桔却和他再也亲近不起来,直到他死。

贺关不知道白小桔妈妈临死前对她说了什么,但他设身处地思考片刻,应该类似于……

“忍忍吧,忍忍就好了,小桔,别像我这样……”

没想到她长大之后,却也逃不掉被家暴的命运。

这次她不敢重蹈妈妈的覆辙,选择了忍。

相对于被打死来说,还是命更重要。

这样贺关倒是能理解白小桔的做法。

因为忍忍不会丢命。

*

贺关叹了口气,最终推开白小桔家的门,走进院子里。

他进去时白小桔正在烧地锅蒸馒头,烟灰一阵一阵,呛得人眼都睁不开。

贺关没想到她不会做饭,下意识把她赶了出去,自己捂着鼻子嘴去拨炉灶里的柴火。

不一会儿,地锅恢复工作,烟囱正常冒烟,贺关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敢擦脸上的灰——

怕越抹越脏。

白小桔已经端好盛着净水的脸盆,站在门外。

贺关没想到她态度那么好,说:“阿姨,水给我就行。”

白小桔点点头,坐在他旁边的木凳子上,接着发呆,没有昨天半夜的抵触。

她也很久没回来了,连地锅都忘了怎么烧。

妈妈,你当初和我说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当做忘了?

她真的好痛苦,她不想再逃避进几句话里了。

贺关猜自己会烧地锅让她想起妈妈了。

他洗完脸,蹲在白小桔旁边嚼□□的狗尾巴草,最终才问:“阿姨,你觉得家是什么?”

白小桔愣愣地看他。

她昨天的肿已经消下去,现在露出略微清秀的麦黑脸庞,最终说:“和童……”

她说了好几次,没能把童刚的名字说出来。

她自己都说不出口,那一定不是她认为的家。

白小桔问:“你有家吗?”

贺关把狗尾巴草扔掉,说:“有啊。我家很小,就两个人。”

白小桔:“那个人对你好吗?”

贺关:“嗯,可好了。我说什么他都搭理,不和我发脾气,有事也是当场就说。上班会送我,下班会等我,累的时候还会给我个抱抱,而且很黏我。”

白小桔沉默着。

贺关:“我还以为家都是我这样的呢。”

又是亘古的沉默。

贺关:“其实您和童刚……要是离婚很简单,可能您很久没看书,顾着忙家务活去了。他有喝酒的陋习,还家暴,期间您身上一直有伤口,起诉离婚很快,现在孩子也大了,抚养权也没有争议,找个好律师,胜诉是板上钉钉的,这些我都可以给您解决。”

他放下最后一根定海神针,不再多话。

白小桔问出这句话时贺关差点睡着,一个咯噔抬起头,问:“阿姨你说什么?”

白小桔重复:“我问你为什么来。”

贺关:“我为了我的团,我不是和您说了吗,我是老板,我带童家棋在的这个男团。我希望他们平平安安的出道,如果不能平平安安,那我至少也要把舆论踩在脚底下。为了解决他这次的舆论争议,我得找您。”

他如此直白,倒很合白小桔的心意。

因为妈妈,白小桔的高中没有读完,最终经过媒人说媒,和城里大学毕业找不到媳妇的童刚结了婚。

童刚一直不喜欢她,眼里心里都带着对乡下人的轻蔑,到后来对她动辄打骂。

白小桔忍了很久,一直在忍。

这次童家棋听贺关的,把妈妈转到离自己近的医院,童刚在医院有个收废品的亲戚,他借别人的耳朵听到风声,过来找人。

这是白小桔第一次忤逆他,童刚被愤怒冲昏了头,冲进病房把白小桔打了一顿。

暴力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习惯和昭示权利的工具。

他在外面事业一事无成,靠白小桔微薄的工资养活,在家里还对白小桔动辄打骂,彻头彻尾的混蛋。

白小桔以为等来的会是儿子,却没想到是童刚,头一次反抗,打了童刚一拳。

那是她反抗的开始,而且这条路一旦开弓,不会再有回头箭。

白小桔又往下问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蝇:“如果我同意……你能……”

贺关:“您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见。”

白小桔:“我想找个地方住,现在的公寓只是暂住,我也不想回童……”

贺关点头:“没问题,我那有现成的地方。阿姨你今天回公寓吧,家棋会看到你笑肯定很高兴。”

白小桔愣了愣:“我笑了?”

她被童刚说过很多次冷着脸、凶婆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会笑。

没想到贺关点点头,说:“笑了,笑得很开心,家棋看到一定也很开心。”

白小桔:“你那里现成的地方……是刚才和我说的那个家人住的地方吗?”

贺关:“嗯,除了那,我也没别的地方了。”

白小桔想表达感谢,但找不到好时机,想了想,说:“你家里的那位,她很爱你。”

贺关愣了好几分钟,才笑了笑,说:“嗯,我也觉得。”

解决完这个问题,白小桔便和贺关一起坐车回市里,上车中途,贺关还被村里的狗子咬了一口。

狗子来势汹汹,咬住了就不松口,贺关着急忙慌地甩开它,周围几个村民帮着忙一起把这狗扯下来,这才算完。

贺关草草在村里卫生院包扎一下伤口,心里高兴童家棋这件事解决了,也不发脾气,被包扎的卫生院大爷狐疑地打量片刻。

贺关当然不需要做心理量表,他只需要回市里打一剂狂犬疫苗。

这次贺关学乖了,回去路上想给楼冬藏打电话报备,没想到打开手机发现……

手机……手机竟然全程和楼冬藏通着话!

通话时长……

十四小时三十分……

怪不得他总觉得裤兜有点热,原来是通话时间太长手机发热!

贺关拿着手机,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那刚才和白小桔说什么爱人岂不是全都被他听见了?!

贺关僵在那里,磕磕巴巴地接起电话,问:“我、我什么时候打通的?”

电话那头的人喜怒难辨,蹦出一个字:“你刚走就打了,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事,一直没有挂。”

贺关焦头烂额:“你、你怎么接电话都不吭声的,我这不知道……”

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可怜巴巴的,好像连受伤的地方都更疼了。

对方安静片刻,没接他的茬,问:“疼吗。”

还是听不出高不高兴。

但还好,没有提和白小桔聊天那几句话,贺关还能挣扎。

贺关蔫头耷脑:“不疼。”

他闷闷地拿着电话,小声说:“也没伤到哪……真没有……”

似乎在等对面说话,贺关停了一会儿,继续对着电话辩驳:“它就咬了我胳膊一口,哎呀真没事,不信回家给你看看……”

“你不准吵我,我还没问你,听这么久电话你睡了多久?”

“楼冬藏,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说不出来?”

他低低的抱怨声盘旋在车厢里。

白小桔看着他抱怨的样子,笑着扭过头。

真好啊,妈妈。

这才是她想象中家的样子。

不是忍耐、容忍、挣扎。

而是互相依赖、互相理解、互相关切。

她旁边这对,正在因为太过担心对方拌嘴呢。

感觉以后梦到你,不会是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