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楼英杰

B115里只有楼英杰一个人,是VIP病房,看来这家医院已经对老人的发病轻车熟路。

在楼英杰躺着的这段时间里,贺关已经平复了心情,站在床前看自己这位岳父,不会失口喊出“我爸”这两个字。

他四处打量一遍这间病房。

这里是一家私人医院,病房相当宽敞。

楼英杰在的病房是个四人间,此时没有其他人,医疗资源充足。

楼英杰醒来得很快。

贺关站在病床前等了不到三分钟,便看见眼前年近古稀的老人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

他和所有普通的老人一样,老年斑,皮肤很薄,看起来和皮下的肌肉分离了一般,宛如枯皱的树皮。

但能看出骨架还是周正的,年轻时应当也很英俊。

贺关:“岳父。”

楼英杰这才把目光投向他,平稳地扫视他,是认出他来了:“贺关,你倒是很敢叫。”

贺关笑了笑,问:“岳父哪里不舒服吗,刚才我做了七分钟的CPR,您现在可能胸口闷闷的、或者肋骨有点疼。”

贺关可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那类人。

既然做了,就要让人知道,不然等于白用工。

楼英杰竟然真的听他的话感受了一下,说:“还好。这么说……是你救了我。”

贺关含笑点头:“岳父今天怎么想着上山?”

老人恹恹地把视线投向地面,没有回答。

这个神色和楼冬藏很像。

贺关恍惚了一下。

见人醒了,贺关和楼英杰又不熟,直白地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您肯定有照看的人。”

楼英杰这下才有明显的动作,微微坐起来问:“你去干什么?”

贺关摸摸鼻子,理所当然地说:“回家啊。我今天的计划就是登山,登山之后回家。托您的福蹭救护车下来了。楼冬藏现在还在家里等我呢。”

楼英杰有点愣怔:“你在藏冬园照顾他?”

贺关:“嗯。没吃的没喝的,再没人照顾就要死在那了。”

楼英杰:“连水和喝的都没有吗?你在骗我?他的保姆呢?”

贺关大概描述一下自己到藏冬园时楼冬藏的遭遇,说:“保姆在饭里下毒被楼冬藏发现,那里水电也被停了。不知道是谁做的,您有眉目吗。”

楼英杰一脸不信:“□□无色无味,楼冬藏怎么可能会发现,你骗我个老头子,也想想别的办法。”

贺关无语凝噎:“……岳父,你应该谢谢保姆拿到的□□剂量不够保住了老四。他住院洗胃,用命发现的。”

楼冬藏是四个兄弟姐妹里最小的,所以是老四。

保姆明显也是第一次作案,之后叫了个救护车才逃之夭夭。

洗胃之后,医院确认过他是楼家人,直接在账户上扣除费用,接着把人送回家。

楼英杰依然不信:“我怎么不知道?”

贺关:“……”

贺关:“您这几天去看过他吗?问过他吗。”

这几句话换一个人来说都会难免显得阴阳怪气。

但楼英杰去看贺关,他说这话时仍是安安静静的,眸光沉静。

像在说今天我出去玩。

楼英杰沉默许久:“这些……洗胃,都是他告诉你的吧?”

贺关当然不会回答自己是在书上看的,只是说:“嗯。”

楼英杰犹犹豫豫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做得不错,当时你那么着急和我签协议,再加上长着一脸卷钱跑路的脸……是我看走眼了。”

贺关:“……”

这死傲娇,死活不肯道歉,也不说关心一下自己孩子,以为夸一下贺关就算抵消了吗?

对楼冬藏忽视那么久,不闻不问,现在说几句话都要矜持上了?

原书里楼冬藏的悲剧,可以说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忽视造成的。

楼英杰这个人非常神奇。

如果说他爱护孩子,可他看也没看,就给楼冬藏选了一个完全不认识、不了解的陌生人结婚。

如果说他不疼爱,之后的马后炮又完全没必要。

原书里,他知道贺关没有赴婚后一起生活的约,但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自己派人把濒死的儿子从藏冬园捞出来。

直到原身被娱乐圈抵制,无法在那个圈子里待下去,楼英杰才出现在原身面前,阻挡了他想出国的路。

也是这样,楼冬藏才能在出租屋找到逃也逃不开、出也出不去,接近崩溃的原身。

贺关:“不需要我照看您吧,那我就先……”

楼英杰似乎很犹豫,清了清嗓,再说话时音调都高了些:“你怎么照顾老四的?”

贺关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也没有别的,给他吃的和水。”

楼英杰:“还有吗?他这几天怎么样?”

贺关:“这几天他在想自己之后要干什么。”

楼英杰连一点消息,都要从贺关口中才能知道。

“真的?!”

楼英杰又坐起来一些,刚说了两个字,又被胸口疼得坐了回去。

贺关上前把他的病床摇高,说:“我看我还是待着吧,您稍等,我和他打个电话说一下,可能今天要晚点回家……”

贺关撤开一步,要出门打电话。

楼英杰很快跟了一句:“能……能在病房里打吗?”

他话说到一半就发现了自己的急切,僵在那里。

贺关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好的。”

于是贺关在病房里拨电话,没有开免提:“老楼。”

那边在响三声之后接起来:“贺关。”

贺关侧背着楼英杰打电话,楼英杰看不到他的表情。

老人急切地伸长脖子,想从床上直起身体。

没开免提,他听不见。

贺关问:“下午了,吃饭没?”

楼冬藏:“吃过了。”

他停顿片刻:“我等你电话等了很久。”

贺关手按在隔壁病床的扶手上,笑着问:“啊?等我电话干什么?”

楼冬藏语气低落:“只有你有我的号码,我已经很久没和人打过电话了。你也不给我打,买了手机用不上。”

贺关握着扶手摩挲:“我现在给你打了,什么感觉?”

楼冬藏:“在电话里听,和平时不太一样。”

贺关:“你也是,嗯,声音比平时低一点。”

贺关想了想:“那要不要我以后每天都打个电话给你?”

楼冬藏想都没想,拒绝了:“不。”

贺关在扶手上画圈:“这又是为什么?不想我给你打电话吗。”

楼冬藏:“不想,每天给我打电话等于你每天都要出门。”

他接着说:“回家吧,喜欢当面听你说话。”

贺关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无缘无故、烧火一般发起烫。

……这人熟悉起来……怎么有点粘人。

他身后楼英杰还在看着,又不好动,只好转移话题:“嗯。下午给你带音箱回去。”

楼冬藏:“之前答应上班和我通电话什么时候兑现?”

贺关:“这几天不是放假吗。我都在家啊。”

楼冬藏:“那再换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无聊。”

贺关:“嗯……”

贺关转过身,面对楼英杰做口型。

【要告诉他我在您这里吗?】

楼英杰头摇得像拨浪鼓。

贺关:“还在山上,马上下山,两个小时内保证到家。”

楼冬藏:“山里信号不错?”

贺关圆上他的疑惑:“山没多高,信号很好。”

楼冬藏:“嗯,那早点回?”

贺关:“嗯,拜。”

挂下电话的楼冬藏把手机放在一边,手里果不其然有一只肥麻雀。

测试两天,终于得出了结果。

一听到撒娇,贺关和他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下来。

他捏住麻雀一根正羽:“果然还是吃软不吃硬……”

麻雀原本正埋头干饭,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忍着正羽被拔的疼痛,惊恐地叽叽两声,飞离他的掌心。

*

挂掉电话,贺关:“岳父,我去交个急诊费,稍等一会儿就回,对了,您有身份证吗。”

楼英杰:“干什么?”

贺关:“看看过往病例。”

楼英杰像个不想给的老小孩。

只是贺关很坚持,他最终还是给了。

贺关知道他会给。

楼英杰手底下四个子女,却没有人陪伴,其实心里对小辈很喜欢。

贺关拿完便走,在付款窗口付过钱,又去问就诊台的工作人员:“请问一下,过往病例能调出来吗?我是病人儿子,之前工作忙,照看得不及时,不知道怎么就冠心病住院了,怕他还有别的病。”

护士看了他一眼,先递过来一张承诺书:“给,证明关系承诺书,在这个地方签字,确保你们是亲人。”

贺关接过来浏览一遍,签下字。

承诺书无非一个作用,如果当时签字的人和病人没有血缘关系,之后拿到病例用作非法用途,医院不负这个责任,且病人家属可以依靠承诺书向签字人追责。

这个措施倒是挺好的。

贺关把承诺书递回去,又交上楼英杰的身份证,很快拿到过往病例。

原书里对楼英杰提及甚少,只说了他在楼冬藏最危急的几个时刻拉了一把,贺关觉得他还算合格。

但现在看起来……

楼英杰是个劳模。

按楼英杰这时已经是冠心病早期计算,九年之后还活着,而且在此期间一直是他往返于藏冬园关照儿子。

贺关叹了口气,看到过往病例上的高血压、肝脏肥大,一阵头痛。

人到老了就开始有各种各样的疾病,楼英杰也不能幸免。

贺关还注意到……

拿过往病例时护士有些惊讶。

再加上急诊室的护士说老人这个月第三次进医院时的波澜不惊,而且一来就被送到VIP病房……

贺关猜测,这座私立医院应该是老人的私人财产。

他向护士道了声谢,拿好证件回了病房。

楼英杰这时已经下地,扶着窗台向下看。

这里景色很好,从二楼向外看对着停车场,周围郁郁葱葱,就是天气稍阴,显得冷。

贺关:“岳父。”

楼英杰:“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贺关:“嗯……总之比和一般人好。”

楼英杰似乎刚从回忆出来,冷笑一声:“我在那待了一个星期,劝他他也不听,一说话就要往楼上跑,差点没气死我。看来还是结婚好,你一个外人来了两天,他就愿意和你说话了。”

贺关眯起眼睛,无法理解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您走的这几天也没派人来过,不是吗,把他一个盲人丢在那里,您真的放心?”

只要两个人一聊到楼冬藏的问题,楼英杰的语气就像楼冬藏欠自己一样。

怎么会这样?

楼英杰:“我让君夺照看着他了。”

贺关:“看来楼君夺没履行,别墅里一点吃的都没有,楼冬藏想做点东西还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了。”

楼英杰转身:“什么?”

贺关:“这已经是您今天第二次这么问我了,您有时间可以自己去看看。”

楼英杰又冷笑一声:“你怀疑我小孙子就算了,话里话外指责我对老四不好是什么意思?”

贺关冷下脸:“救您的人是我,说严重点,现在我是您的救命恩人,至少现在您没有资格这么和我说话。”

贺关可以理解。

父亲自己年迈,还冠心病没人重视,这都是第三次进医院了,想必前两次有多凶险。

儿子又不能自理无法关照,反而只给父亲带来难题。

但没有人有资格指责对方。

两个人都自顾不暇。

楼英杰被他震住几秒,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

贺关再次提醒他:“岳父。我可以是个好女婿,但这都建立在您对楼冬藏好的前提下,一个被自己父亲都放弃了的人,是不会变好的。”

“不是他拒绝你,是您在他瞎的那一天……已经把他放弃了。”

贺关在逼楼英杰退让。

只有楼英杰先退让,楼冬藏才有变好的可能。

贺关看出来了,楼英杰是个敏感、且没有安全感的老家伙。

先不说即使手底下四个儿女,没有一个经常待在他身边,只说他凡事都想把钱抓握在自己手里的掌控欲,这就不适合和人类相处。

楼英杰不想家里的框架崩塌,所以想找个合格的接班人,于是对楼冬藏要求十分苛刻。

可他太过着急,失去一个楼冬藏之后,很快把目标转向楼君夺。

这样,他彻底失去了楼冬藏对他最后的希冀。

可楼君夺野心极大。

楼君夺要的可不是继承,而是“篡位”。

楼英杰也没得到楼君夺对自己的敬爱,他自然看出来了,可他现在孤注一掷,鸡蛋只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没有别的选择。

他在刚才贺关解释之前,还以为自己得到了孙子的敬爱。

但贺关没有骗自己的理由。

实在是楼英杰太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性格。

如果贺关作假,楼英杰现在就能派人去藏冬园一探究竟。

贺关知道自己那几句话楼英杰听进去了。

不然现在老人不会游移不定,惊怒交加地看着他。

楼英杰最终压”

贺关:“您生日马上要到了,楼冬藏那天会来,您只要看着就好。”

楼英杰:“……就这些?”

贺关点头,强调:“就这些。您只需要看着。”

看着那些人是怎么啃食你的儿子,把你儿子当唐僧肉一样分食,又把他丢弃,还要来落井下石的。

贺关:“我在这照看您一会儿,等您叫来照顾您的人就走,您有照顾自己的人吧。”

年近古稀的人转过身,很久才说:“……嗯。”

贺关便在原地站着,顺手把床单拉平,想了想说:“我下去买点水果上来。”

可等贺关提着水果上来,楼英杰已经不见人影。

房间有个律师模样的人看到他,递过来一张卡:“贺先生。”

贺关指指自己:“给我的?”

律师点头:“密码是今天。”

贺关转动手里的卡:“有多少啊。”

律师笑了笑:“这个我也不清楚,您自己看看吧。”

贺关:“帮我谢谢岳父。”

律师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他会称呼楼英杰为岳父,但很快压下去,说:“好的,一定给您带到。”

贺关提着买的草莓和糯米椰,把卡塞进裤兜里,离开病房,在医院附近的ATM查卡里余额。

六百万。

贺关收起卡,咂咂嘴。

出手真阔绰。

做完这些,贺关又去到智能家居店里买了一个白色的蓝牙音箱,圆滚滚的网状,他很喜欢。

在看蓝牙音箱时,贺关发现了一个新奇的小玩意儿。

跟宠摄像机。

他和工作人员询问过这个摄像机怎么用,也一起买了一个。

回程路上,贺关依然坐的公交车。

今天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所以没有叫杜俊彦来接自己。

公交车比汽车慢得多,停靠更耗时。

贺关要下的站点在终点站,从淮阴市最北开到淮阴西的洪桥区,车程超过了两个小时。

一路上走得很慢,贺关原本打开了窗户,后来中途下起小雨,便又把车窗关上。

上车的人行色匆匆,坐到位置上便低头看手机,手指不停在屏幕上动,想必是在和家人报备行程。

贺关也想有这样可以报备的人,于是拿出手机,想和楼冬藏发消息。

昨天他给楼冬藏重新注册了一个微信号码,两个人也加了好友。

但是楼冬藏能不能看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道他在家里干什么。

【开:路上下雨,晚点回】

贺关握着手机,因为之前调过盲人模式,现在虽然关掉了盲人模式,却没一起把屏幕常亮关掉。

他看着亮着的屏幕二十分钟,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把手机熄屏。

公交车到终点站时,贺关提着买的水果下来,却发现这里只是山脚下。

离山上还有一段距离。

刚下过雨,植物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

贺关提着袋子不紧不慢地走,自言自语,念一路上记住的很多地标和街景:“DL大厦、光影大桥……”

对这里还不熟悉,要尽快融入……

等他走到家门口,已经接近晚上八点。

贺关在门口踢踢鞋上的泥,没想到自己回来得那么晚,接着向前走。

在靠近七进门时,他放慢了脚步。

不同于之前,家里暗着。今晚,一楼灯光灿黄。

贺关上前几步,看着似乎等了他很久的楼冬藏,愣愣地说:“你怎么在门口……”

这一声很小声,但楼冬藏听力好,听见了。

楼冬藏从地上站起来,关节弹响一下,说:“不是给我发消息了吗。但这个手机我不知道怎么把键盘调出来,也没找到语音按钮。”

楼冬藏还是那样,声线带着点冷调,总是恹恹的。

像条雨天被困在墙角、气闷的蛇。

他百无聊赖地在门口透气,等自己那个……说会晚点回家的小主人。

贺关踉跄一步,但也只是一步,接着越走越快。

要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贺关来到这里,没有熟悉的人,连街道都不了解。

虽然没有得到楼冬藏的回复在他的意料之内,没有太难过……

可他今天一直在奔波,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路上。

做完CPR、和楼英杰聊过天之后他已经很累了,可还是要提着一堆东西走很久的山路。

他坐在公交车上看窗外,没来由地想。

我有点累。

可现在,所有爬山时对别人家庭的羡慕、追忆已故父母的失落,以及路上的难过,都在贺关看清门口身影的这一瞬间被冲淡。

有个人说自己一直在等他。

还在他们的家里。

贺关难得失态,放下手里提着的两个纸袋,小跑着一把扑进人怀里。

他不顾胳膊酸痛,抱紧对方,高高兴兴地说:“我回来了!”

他也有……等他回家的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