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女道士

老子的书,读的不算多,但《沈园二首》却是老子中二时代最爱的诗作之一,既然一场来到,就不能不进去“犹吊遗踪一泫然”了。

估算辰光,闲逛一番,日落之前,赶到云门寺,尽来得及。

沈园原为富商沈某所有,临终前,沈氏将其捐给了同业公会,除了公会在园中举办活动封园,其余时日,都对公众免费开放,只要衣冠济楚,便可入内游赏,较之二十一世纪的公园,并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入园。

进了园子,只闻鸟语,不闻人声,一片寂然,吴浩颇为意外:外头停着那许多车子,还以为里头挺热闹的呢!

略一思衬,反应过来了:二十一世纪的沈园,占地五、六十亩,十三世纪的沈园,占地更广,大致七、八十亩的样子,十多架车子的人,扔到偌大一片所在,撒胡椒面一般,根本没啥感觉。

四月仲春天气,到处落英缤纷,吴浩没导游、没平面图,只是信步所之。

景致甚佳,身心愉悦,美中不足者,亦步亦趋者,一狗腿子耳,随侍的,若是个美娇娘,该有多好?

前头一弯春水,水上一条小桥,吴浩拾阶上桥,一抬头,桥上已有人了。

两个女子,一主一仆,小鬟形容未足,主人高挑窈窕,单看身影,便知是一美女,这也罢了,关键是她的装束:

玄冠、云履,上著褐,下著裳,外罩帔,竟是一位——女、道、士。

吴浩心有所动,负手曼声吟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女道士转过头来。

眉目如画,肌肤如玉。

女人的美貌,撞的吴浩在心里翻了一个筋斗,他略一定神,唱了一个肥喏,“伊人独立春水之上,此地、此情、此景,不能不想到这两句诗,冒昧了!”

其实并非“独立”——还有一个小鬟呢,但被吴浩自动忽略掉了。

女道士的脸上,难掩讶色。

陆游虽然著名于当世,但《沈园二首》,作于古稀之年,而此时距陆游谢世,不过十几年,因此,这两首诗,还没有大规模传播开来,知晓的人,并不算多。

此其一。

其二,是吴浩的形容。

吴浩虽然高大挺拔,算得气宇轩昂,但不论装束还是气质,一看就不是读书人。

不奇怪啊,旧版的吴大郎,只爱刺枪使棒,虽识得几个字,诗词歌赋,却是一概不认得的;新版的吴大郎,虽然读了一半大学,记得几首唐诗宋词,但也从来不以“读书人”自居。

不过,若是正经读书人,女道士或者反不会太在意——俺见过的读书人,难道还少吗?

倒是这个几分赳赳武夫模样的,嘴里念出这两句诗、说出这几句话,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叫人心中,莫名一动。

女道士不言声,默默打个问讯。

吴浩再声一喏,“小可姓吴,名浩,表字长风,平水乡人士,不敢请教女先生道号?俗姓?芳讳?”

“先生”是对道士的尊称。

女道士面上,再现讶色,不过,这一次,一现而隐,再打一个问讯,说道:“官人有礼。原来是同宗。贫道号知古。”

咦?原来你也姓吴?道号“知古”?吴知古?这般年轻貌美的人儿,如此一个老气横秋的称呼,会不会太奇怪?

宋商品经济发达,市井生活丰富,此时代,程朱理学也还未真正取得统治地位,男女之间的交往,还是比较宽松的,不过,像吴浩这样,直通通的向异性出家人要微信手机号码,还是比较突兀,因此,虽然对方到底没交代“芳讳”,还是可算收获满满了。

心想,美女,你为啥“面上再现讶色”?应该不是因为“同宗”,难道,你已经听过哥哥我的大名了?

也不奇怪啊,哥哥我免欠减租,义薄云天,整个山阴县,都该传遍了罢?

面上含笑,“小可深慕陆放翁,久闻此园有放翁题壁手迹《钗头凤》一阙,特地前来瞻仰,然不识路径,遍寻不得,不知知古先生——”打住。

陆游号放翁。

吴知古略一沉吟,“园中,陆放翁确曾题壁《钗头凤》一阙,不过,年深月久,原迹已无法保存,现迹是后人在原壁上临摹放翁笔迹而成。”略一顿,“不知官人仍有意否?”

吴浩立即长揖,“偏劳!偏劳!”

吴知古微微一笑,“贫道引路。”

于是,二女在前,二男在后,一路迤逦而去。

行不过百十步,前头一座阁子,入内,只见东、南、西三面,尽是长长的亮槅,此时都打开了,清风入内;北面,一堵白璧,正中笼着一张两尺宽、六尺长的薄纱,风中微微飘动。

吴知古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柔荑,“官人请看。”

欸,不是叫你看手,是看墙啊。

吴浩赶紧收回视线,走到墙前,凝神细看,薄纱之后,笔迹酣畅: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初娶表妹唐琬,夫妻恩爱,后唐琬为陆母所不喜,陆游被迫与唐琬离婚。陆游依母亲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琬亦迫于父命,改嫁同郡赵士程。

十余年后,陆游春游沈园,偶遇唐琬夫妇,唐琬殷勤致送酒食,陆游伤感之余,乃于此壁、题此词。

吴浩凝目移时,幽幽叹一口气,转过身来,“唐琬看到此词之后,哀痛不已,亦和了一阙《钗头凤》,知古先生可有耳闻?”

吴知古一怔,“这倒是没有听说。”

当然没有听说,唐琬的和词,是清人的托名之作,距今还有好几百年呢。

但是——

只听吴浩朗声吟道: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雨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吴知古开始尚不以为意,但听着听着,脸色变过了,美目朦胧,终于,两滴清泪,慢慢溢出眼眶。

吴浩心中得意,正要说话,只听阁外脚步声响,一个小郎君走入阁来,看时,面容清秀,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个大大的食盒,气喘吁吁的笑着:

“莹姊姊,你叫我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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