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车子即将驶到山麓停车场,路面正好带一点低缓的起伏,从这里可以看清整片登山口前的草原。借着黎明的微光,我隐约看见在登山口前的陡急斜坡入口,岩石和灌木交杂之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下一秒钟,我真的惨叫了起来。我以为驱的驾驶终于还是失误了。BMW一边在时速两百公里时急刹车,一边冲出开往停车场的路,突破牧场低矮的木栅栏,直接冲入了草地之中。看来驱是想省下从停车场到登山口之间的步行时间。在没有整备过的,满是泥泞、石头和草丛的斜坡上,车子几乎是翻滚着冲了下去。我的视野激烈地左右摇晃,就像从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望出去的光景。我被安全带紧紧地勒着,有那么一瞬间胸部被压迫得几乎不能呼吸时,BMW似乎冲上了登山口附近一座泥土的小山,终于停了下来。

“神父,西蒙娜在哪儿?”驱扯下安全带,拾起脚边的布袋,一边跳出大幅度倾斜的车身一边叫道。

“上面,在山顶。她十分钟前开始往上爬。听西蒙娜的说法,在她之前,罗什福尔和另外一个男人……”

青年没等神父说完,已经施展出那野生猛兽般的矫捷身手,往陡急的山坡上攀登而去了。

“驱,等等我。”

我艰难地从倾斜的车身中爬出来,开始追逐起驱的背影。直到此时为止,我还从未体验过这么艰难的登山过程。光只是平常地攀爬,估计当抵达峰顶时,我整个人也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喉咙快要爆炸了吧。

当然,驱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山腰的森林里。树林中的小道崎岖曲折,泥土中到处埋着让人难以立足的岩石,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小跑着追了上去,我很快就开始胸闷气促。肺为了寻求新的空气,发了狂一般地重复着急剧的膨胀和收缩,在胸腔中滋事打闹。喉咙明明已经没有余力,却还在一刻不停地企图吸入大量的空气,刺激得自己咳嗽不停,为了持续给全身的细胞提供它们望眼欲穿的新鲜血液,心脏早已发狂,随时都会爆炸。

好不容易来到顶峰的城堡遗址前的最后一程路,我倒在路旁的大石上稍事休息,拼命地调整着呼吸。可是时间不够了。我只确信,这个事件即将以始料不及的方式迎来戏剧性的收场。自从约三十分钟前,我被驱粗鲁地叫起床来直到现在,虽然连一次理顺思路的机会都没有,可是我的直观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一定要去看,不管那是怎样的光景,我都要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我一边这么对自己说,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一刻,本来响彻晨霭的警笛声突然戛然而止。往下望去,在下方遥远的小小停车场里,让-保罗等人的警车已经抵达。车门一齐被打开,好几个小人倾泻而出。

太阳虽然还没升起,透明的晨光已经溢满了整片天空。我一边喘息,一边挪动着颤抖的腿,颤颤巍巍地攀登起设立在裸露山崖表面的危险山道。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可怕的女人惨叫。我虽胆怯,还是逼自己加快了脚步。有个人坠下了悬崖——这么一个不祥的可能性占据了我的脑海,让我忘乎所以。

已经看得见山顶的城墙。还差一点,马上就到了。我犹豫了一瞬间,先往右边城墙的开口赶去。我俯着身子小跑着穿过高大的拱门,进人了宽敞的废墟内部。石壁森严耸立,四周保持着瘆人的沉默,放眼望去,建筑内部没有人影。我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城墙的最高处,那避雷针所在之处,十年前吉纳维芙,还有前天妮可坠落的不吉的场所。背对着终于开始绽露的朝阳的光,那里出现了两个人物。

那不是西蒙娜。两个男人,在如洪水般倾泻的朝阳之中,不约而同地,仿佛对对方有所索求一般,缓缓地将身影重合。旋即两人的手脚交缠纠结在一起。我呆立在原地,屏着呼吸凝望着这一不可思议的景象。大块的云朵被朝阳染上了好几重浓淡不一的蔷薇色,在石壁的背后缓慢流过。背对着朝阳,已汇成一团黑影的两个男人,还在表演着奇怪的舞蹈。重合着的黑影徐徐倒下,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就在这时,在茫然自失的我的耳中,传来了一声撕裂天空一般的、让人心胆皆寒的惨叫。那份跟地狱怪鸟的啼鸣相仿的奇怪惨叫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虚空中消失了。

我从那奇怪的光景中回过神来。恍惚之余,我倾尽全力地往通往城墙上方的细长楼梯跑去。我留心着脚下,攀登完了这段没有扶手的狭窄楼梯。透过染成玫瑰红的晨霭,朗格多克地区那平缓起伏的山野构成了一幅给人印象极深的早晨光景,教人不由得屏息敛气。

“西尔万先生。”

我声音嘶哑地说道。在城墙上的小小空间,只有一个背对着我,喘着气蹲在地上的男人。身上的衣服虽然因为格斗而凌乱,还是看得出就是西尔万逃走时所穿的那套。男人从山顶凝视着眼底下壮阔的景观,对我的呼喊置若罔闻。

“西尔万先生,西蒙娜,还有驱,他们在哪儿?你连他们俩都杀了吗?从这里推下去了吗?”

我凝神细听,听到有很多男人的脚步正在粗鲁地践踏废墟的瓦砾。警察已经赶到了城堡的内部,来到我身后不远处了。背对着那些小跑着赶往城墙上方的脚步声,我忘乎所以地,再一次用尽可能最大的音量叫道:

“查理·西尔万,一切已经结束了!你先后将罗什福尔、西蒙娜推下去,之后,经过刚才可怕的格斗,你还将驱从这里推了下去。可是到此为止了!你已经完了!”

驱还是没有赶得上。他来不及拯救罗什福尔的性命。他虽然没有留给凶手逃走的时间,可是,他在城墙上的格斗中输了,在我的眼前,被抛下了一百二十米高的悬崖。驱真笨,居然那么弱,输给这么一个男人……我拼命地抑制自己的情感,可眼中还是含了一层薄薄的、悔恨的泪水。西尔万不但将启示录的连续杀人执行到底,就连察觉到他的阴谋,想阻止他最后一次行凶的目击者西蒙娜、追踪者驱,都被他成功地葬送在死之断崖下。可是,警察的手已经伸到这里,已经到我身后了……

“娜迪亚。”

有人用手触碰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小声呼唤。我吃了一惊,回头望去。站在那里的是率领着数名宪兵的让-保罗,以及仅仅几分钟前,我亲眼见证已经坠落这个悬崖的青年、谜一般的日本人矢吹驱。

我心中乱成一团,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扑向了驱。安心感像柔和的温水一般浸满我的全身,仿佛双脚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

这时,让-保罗用铜锣一般的声音叫了蹲在悬崖边的男人的名字。不对,让-保罗叫出口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

“朱利安·卢米埃,你被捕了。”

我因为紧张和疲乏差点儿要晕倒,所以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就连悬崖边的男人缓缓地向这边转过脸来,我认出那张疲倦、黝黑的脸确凿无疑地就是朱利安·卢米埃时,我都只是紧靠着身后青年的肩膀,努力没让自己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