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充溢着海潮的轰鸣,还有新鲜的潮水的气息。一条石造的手臂穿过不停涌动的黑色海面,在黑暗的背景中朦胧地浮现出它的白色身姿,给人脆弱不堪的印象,那是塞特港的防波堤。防波堤前端的灯塔向大海尽头投射出白色的光束,缓慢地、周期性地持续旋转着。
从俯瞰海面的斜坡穿过寂寥、古老的居住区,我们来到塞特港面朝外海的山丘的最高处。杳无人迹的街路的一侧,是延绵的高大石壁。
“这里是塞特港的墓地。”西蒙娜只是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海边的墓地啊。”我抬头仰望石墙。
“对,也是诗人的墓地。”
从墓地所处的山丘高点往下望,一条宽阔的铺装道路从山顶降到海边,延绵排列的白色街灯明亮得有点刺眼。从海面顺着斜坡吹来强劲的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驱走在我们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我听着驱踩在斜坡铺路石上的脚步声,开放全身的感官,沉浸在深夜、大海,还有风中浓烈的潮香之中。
海潮的轰鸣响彻四方,仿佛在向靠近它的人类发出警告。我们横穿人迹全无的海岸沿线,在险峻的岩石之间走上了一条通往沙滩的陡急小径。西蒙娜无言地走了下去,我跟在她身后,小心地躲着脚下锐利的岩石尖角,走到了下方的海滩。我坐到浪花翻涌的岸边一块干的岩石上,聆听黑暗大海那永无止息的轰鸣声。
天空很暗,海面也暗。只有让人心惊的波浪声将我包围。我想知道这份恐惧的意义,撑在岩石上的手不自禁地往旁伸出去。我触碰到了西蒙娜瘦骨嶙峋的手掌。她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思,温柔地把我的手包裹起来。
背后传来驱渐行渐近的足音。踏在沙上的机械般的足音在我们身后戛然而止。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伴随着可怕的沉默降临到海潮声充斥的这一空间。西蒙娜用锐利的、告发者一般的声音,简短地说道:
“你总是这样越过他人的肩膀看海,在海的前方,我们是消失了的。”
驱没有作声。可是,这份沉默中有着让人心惊的威压力量。在前方,是翻滚着泡沫,发出着轰鸣,随时想要把我们吞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大海,在后方,是默默地伫立着,独自一人凝视大海的青年。在海与青年之间,我们几乎等于无。
“你那种灵性的氛围,自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强烈地吸引了我。我怀疑的,是你这份繁星一般冰冷而闪耀,带着矿物质般的质感的灵性的印象,是不是只有在拒绝与他人共同生活时才能得到。如果是的话,那就很可怕了。因为在一个没有他人的荒凉世界里,一种无情的、缺乏爱的灵力是真正的恶魔式的东西。马蒂尔德所信仰的奇怪思想,只是将马克思的思想等布尔什维主义通过想象力极端化的产物。对被虐待者悲惨命运的极度同情,以及对帝国主义者、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极度憎恨,促使马蒂尔德陷入疯狂。所以,马蒂尔德的恶、马蒂尔德的犯罪,是应该得到饶恕的。因为这是一个不幸的女孩。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恶支配了世人,这女孩为对其做出反抗,却不幸落入其布下的陷阱,将恶凝聚在了她自身。正因为马蒂尔德过于渴望与世界达成和解,渴望与人们相爱,才会踏入恶、疯狂、犯罪的深渊。最后,在得不到拯救的悲惨和绝望的尽头,孤独地迎来可怕的死。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人和世界。你的灵力,或许跟**狂人身上的灵力是同一种东西……”
“恶……对,是恶。那时候,我意识到我就是恶。这个无法回避、无法逃避的认识,像闪电一般贯穿了我。那是一种可怕的自觉。那瞬间之后,整个世界翻转了,变成了异样的、陌生的场所。”
波涛声之间,隐约响起青年那嘶哑的、几不可闻的自语。
“比起马蒂尔德,我更是马蒂尔德式的。的确,这里存在着某种观念上的悖论。正义的观念能像炸弹一样,对人展开杀戮。杀戮全人类、破坏全世界的渴望,反而是由过剩的正义观从无底深渊召唤出来的。以爱的名义,将憎恶正当化、合理化的倒错观念,这就是恶。以理想社会之名将古拉格群岛正当化,这份颠覆就是恶。要是把国家权力赋予昔日的我、马蒂尔德这些人,我们会以解放的名义将半数的国民杀戮殆尽,若无其事地创造出超越一切宗教想象力的地狱吧。
“恶的根源,是对自我的无可救药的执着。我和他者、我和世界要是无法亲和,那就只能让他者、让世界消失……”
“我的罪孽之深,让我甚至无法像马蒂尔德一样,干脆利落地对自己做出了断。每日的苦行,是为了通过对自身的鞭挞,迫使我的真身暴露在白日之下。我必须将什么都不是的我、空虚的我暴露出来。我是卑劣的、肮脏的人,我是背叛了他人的人,我是为了活下去啃食人肉的人,我是、我是……这些是我的咒语。我去过喜马拉雅山,为了苛刻地折磨自己的肉体,为了在世界的尽头,无人可知的生与死的边界,将自己逼入绝境。
“最初的脱离,在可怕的暴风雪中,在白夜之中向我袭来。我在雪中迷了路,死确实已逼到眼前,在这份恐怖之中,我凄凉地颤抖起来。对碎屑一般的生命如此执着,我得是有多可怜。我紧咬着牙关,几乎要将牙咬断,勉强挖出一个雪洞,颤抖着蹲在洞里时,突然恐怖向我袭来,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忍住呕吐的欲望,在白茫茫的夜晚中、在晃动大地的暴风雪中战战兢兢地抬头仰望,寻找那份让我恐惧不已的、异样强力的视线的来源。在暴风雪轰鸣的上空高处,有某种东西在那里。比我伟大得多、巨大得多,没有眼、没有鼻也没有口的可怕存在,冷冷地俯视着身下的我。它确实地,在那里,存在着。那一刻,我体验到了最初的脱离。在那之前,我的咒语只要说出口一句,都会带来难以言说的巨大苦痛,但彼刻,在寂静无声的我的脑壳中,这咒语清晰、静静地响起。在它的面前,我要确认我的软弱、丑陋、无力,都不再有一丝的不自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清晰地认识到永远的存在、伟大的圣灵的存在。在濒临死亡时几乎发狂的动物性的恐怖,瞬息间就像洪水退去一般静静地消失了。蹲在雪洞里的我,将自己想成一颗空虚的沙粒。这个发现是多么新鲜而令人感动啊。我只是恒河岸边无数沙粒之中的一粒。可是,永远的母亲恒河,却是一直都在那里的……”
西蒙娜全心全神地倾听了驱这一段自言自语般的述说。这份认真让我联想到敲打起来能铿锵作响的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