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心情在这里谈论驱的奇怪行为,再让我在这片焦热地狱里多待一会儿,体内的水分就会一滴不留地化成汗水流出,我就会变成人干了。一想我就觉得恶心,我得赶紧求驱带我离开这里。就算你说什么《约翰启示录》,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怎么能学沙漠里的仙人掌般的人生活。
“驱,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厅说话吧。这里太热我受不了了,拜托你了。”
驱默默地点了点头。在他床上那条毛已经掉光,变得黄不黄绿不绿的旧毯子上,有一张大号的相片,照片上有一个奇怪的十字架,还有一沓厚厚的复印纸,可能是我来之前驱正在读吧。驱想了一想,把照片放回桌上,拿起那沓复印纸和一个茶色封面的大号笔记本夹在肋下,赤脚穿上那双鞋底的橡胶已经磨平了的布鞋,慢慢地打开了房间的门。我正想跟着驱出门,忽然起了玩心,伸手到他枕头下一探,手指触到了沉重冰冷的金属块。那把手枪还摆在那里。
“驱。”
青年站在幽暗的走廊等着我,我双手举起大型的自动手枪,瞄准他的胸膛,用开玩笑的调子向他呼唤。
“这很危险,里面装了子弹。”
驱的声音比平时更认真、生硬。我慌忙把那个黑光闪耀的不祥之物放回原来的地方。青年的声音里有着拒绝玩笑的僵硬感,我就像一个恶作剧被揭穿的小孩一般垂头丧气起来。不过我还是强打精神,这么反问他:
“为什么啊,以前不是没装的吗?”
“我改变主意了。”
驱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单。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让这位跟不安、警戒之类的普通人的精神状态无缘的青年突然改变心态,往手枪里装填子弹了。
“我约了查理·西尔万两个小时后在国立图书馆见面。罗什福尔小姐应该也会来。在那之前,去咖啡店说话吧。”驱一边锁上门,一边这么说。
来到地面,我们置身于一个煤炭、石灰气味浓郁的,肮脏而灰暗的角落。堆在一角的铁质垃圾桶背后蠕动着的,说不定是老鼠吧,要是跑到我脚边来该怎么办。我一边这么害怕地想着,一边推开了浊茶色的玄关大门。一瞬间,充溢整个世界的光之洪水向我袭来,我几乎睁不开眼,呆立在原地。
就连这条贫瘠不堪的后巷,也充满了不祥之夏的气息。巷子窄得仅能让一辆车通行,路面的沥青毫无遮掩地受到日光的直射,已经开始融化,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漆黑光泽。在其身下,斑斑点点地露出了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已经磨耗得很厉害的大块铺路石。巷子的四隅堆积着干燥到了极点的浅茶色灰尘,玷污着每一家的门前。
还有那天空,那份蓝色浓烈过头、明朗过头了,放眼天穹,一丝云都看不见,带有一种不祥的气息,让人害怕。在巷陌的上空,那灼烧一切的太阳正往四处散发着它的烈焰。后街受到这份剥皮拆骨的白光侵袭,裸露出脏腑,流着大汗,喘息不停。
站在驱住的这个贫瘠的建筑物门口,望着这份不吉的夏日光景,我沉默了,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但是我不可能一直这么做,我甩了甩因为视网膜被灼烧而剧烈疼痛起来的头,往白昼的光线泛滥的街区走去。
我跟驱走进的咖啡店离驱住的旅店只隔着三间店铺,走出后街,来到蒙马特街后往右转就到了。说它是无名小店的话面积就稍嫌有点大,总之是一间没什么特色的咖啡店。街对面伫立着费加罗的公司大楼,白色的混凝土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为什么要去国立图书馆见面啊?”
我们没有选择被阳光直接晒到的露台,在店最里面找到位置坐下之后,我向驱发问。驱将复印纸和笔记本摆在桌上,无言地凝视了一会儿我的脸,终于徐徐开口了。
“我跟西尔万已经见过几面了,在他的帮助下,我读到了杜亚文献。”
说起来,驱是为了查资料才拜托吉赛尔向他介绍查理·西尔万的。可是,杜亚文献到底是什么呢?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古文献。
“杜亚文献是什么啊?”
“富凯下台之后是谁继承了他的地位,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从高中起历史就是我擅长的科目之一。”我回答道。
“富凯下台之后,当上路易十四财务总管的人是柯尔贝尔,这人商人出身,是很有能力的实干家。当时的人称他为‘大理石人’,现在的话大概就会叫他‘电脑人’了吧。这个柯尔贝尔怎么了?”
“柯尔贝尔还没当上财务总管时,曾派遣了一名叫让·德·杜亚的学者去了南法的朗格多克地区。杜亚在柯尔贝尔的命令下,从一六六三年开始花费了八年的时间,接触、抄写、编辑了朗格多克地区的古文献,一六七O年完成了全二百五十八卷的杜亚文献,现收藏在国立图书馆。”
“没有出版吗?”
“没有,不过我已经问西尔万拿到了必要部分的复印件。”
驱这么说着,指了指桌上厚厚的复印纸。我拿到手上随便翻阅了一下,就像驱所说的,是些用古老字体写成的资料的复印件。只不过文章基本上都是拉丁语写成的,让我来读会很困难。
“你怎么对这种古文献有兴趣了?”
“你知道我在研究阿尔比十字军叙事诗吧。我接触叙事诗以及这个古文献,都是因为对清洁派产生了兴趣。”
清洁派,是贯穿整个西欧中世纪的最大的基督教异端教派,据说源自拜占庭帝国,从十一十二世纪开始,以南法朗格多克地区为据点,将势力扩展到了意大利、德国等地。
当时的法国在政治势力上,分裂成卡佩王朝统治的法兰西王国的北法,还有以图卢兹伯爵家族为中心的南法。这南北两个国家就连说的语言也是不一样的。北法的语言是近代法语的原型奥依语,南法的语言却是奥克语。奥克语既不是方言也不是地域语言,是与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一样的一个独立的国家用语。现在从图卢兹到蒙彼利埃的南法中心地区仍被称为朗格多克,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奥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