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我瞅了一眼姑父。姑父也露出深感意外的表情,微微歪了一下头。

面具是白色的,双眼眼角下垂,露着喜色,嘴巴也带着笑盈盈的表情。

黎明时分突然醒来,看到过上弦月出的景象。从床边的窗户里,可以很好地看到月儿像被一根线牵引着似的,迅速地上升。宛如爱丽丝在仙境中看到的只有嘴巴在笑的猫儿一样的月亮。面具上的嘴巴与那上弦月十分相似。

静静地现出身来翩翩起舞的样子,由于那面具而显得有些奇异,甚至有些吓人。白色的身姿,既像鸟儿,又像雪的精灵在风中飘摇。

白鹭任情而飞。年轻的天皇看着自由飞舞的白鹭,叫道:“喂,来人!”声音清澈纯明。对白鹭的舞姿颇为中意的陛下命令把白鹭抓来。

可是,要抓的是空中的飞鸟啊。想要在桥式通路上抓住它,它却自由自在地飞起来,逃到了里面的帷幕前。看到这一幕,不禁让人感到小孩儿摇着小脑瓜表示不乐意时的那种天真烂漫。

随从们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对白鹭来说要绝对服从的声音响起:

——白鹭听旨!此乃圣旨……

圣旨颁布了。既然如此,圣命难违。白鹭只好“垂翅伏地”。成为阶下囚的白鹭被拉到天皇的面前。

陛下爱其心志,授予白鹭五品宫位。知道自己授衔的白鹭“欣喜地”站起来,轻缓地拾起右手,展开洁白、宽大的衣袖。

从这儿开始的舞蹈确实不像是人在起舞。

跳起来后看上去是用力踩下的脚,在接触到地板的时候,气势已经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悄然化解,声音被吸收在虚无之中。舞台上一片寂静。

因为没有声音,白鹭仿佛就在空中一样,仿佛从世上万物皆有的重量中解脱了出来。

那一身白色,看上去已经不是能乐师的服饰,而是超脱了服饰的某种东西。虽然舞者正在现实的舞台上起舞,实际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万三郎的衣袖,真的就像超脱了万有引力定律似的,像慢镜头一样施展着舞蹈动作。表演者的生命,传到了衣袖的末端,精妙绝伦地颤动着。

白衣人那充满笑容的面具,现在已经没有怪异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这面具之下,真的有一张脸吗?如果有的话,真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张脸。

——遵圣旨白鹭……

唱曲声中,万三郎跪拜在地。面具低垂,表情消失。表示恭顺之意的自鹭甚合圣意。

——得放飞白鹭……

唱曲声中,白鹭弹射而起。“满心欢喜高高飞,满心欢喜高高飞”,表现出喜悦的神情后,倏地飞向帷幕。于是,白衣人

——飞往何方无人知。

万三郎在演《白鹭》时使用面具好像是极其罕见的事。演员从能乐舞台上刚一消失,夹杂着观众的咳嗽声,就响起了对此表示纳闷的声音。

当然,我也向姑父问道:

“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是‘延命冠者’的面具啊。可以说是老翁面具的年轻版……总而言之,不是人世间普通的‘人’,而是像神一样的存在。”

如此说来,白鹭戴上这样的面具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万三郎已经超过六十岁了吧?”

“啊。”

“那么说,可以不戴面具表演吧?”

“应该是那样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脸还不够苍老,或许并没有多深的思量,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重新对能乐面具的玄妙不胜感叹。我对姑父谈了我的感受,姑父满意地点头说道:

“面具由名角来用就会血脉相通。表演者不同,面具的表情也会完全不一样。那真是令人惊奇——不过啊,就是离开舞台表演,光看面具本身,也是充分经受得起鉴赏的呢。能乐面具到底是日本独特的精湛美术品呐。”

据姑父说,由文部省牵头,已经对能乐各流派所藏面具做有系统的调查。

“好像上野的美术馆里也举办过面具展览吧。”我说道。

我没有去看,不过我记得好像有过一个叫作《日本古代面具》的展览。当时真应该去看看的。我正感到后悔的时候,姑父说道:

“单就能乐面具而言,下个月,在银座的画廊里也要办一个展览会呢。”

“是吗?”

“啊,规模不大,但比较别致,会有精晶展出。”

从姑父那些喜欢能乐的同道那里,经常会传来信息吧。

在我也熟悉的鸠居堂以及资生堂甜品屋里,也有这种举办活动的地方。在银座各处,连日举行着浮世绘、西洋画等各种各样的展览。

“有兴趣的话,一起去看看吗?”

姑父向我发出了令我喜出望外的邀请。

“好啊,非常乐意。”

松子姑姑也笑眯眯地对我说:

“太好了。那我就期盼着一起去了哦。”

我决定向姑父借来《谣曲全集》读一读,同时也是为看展览做一点预习。

就这样,我又是读古典,又是读芥川。可是,我们家的文学士先生却热衷于不知什么可疑的书。

那是下一周星期六的事情。雅吉哥哥一早就躺在长椅上,双手举着一本书在专心致志地读着,朝着上面的封面上画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图案。

举书的手看上去显得很累的样子。

我原先还以为是一本原版外文书,但不是。

“……《黑死馆杀人事件》【校注:《黑死馆杀人事件》乃小栗虫太郎于1934年4月在《新青年》杂志连载的解谜推理长篇小说,翌年(1935年)五月由新潮社出版,这本书奠定了作者在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亦是日本四大推理奇书之一】?”

“啊。”哥哥从翻开的书本下回答道。

“侦探小说吧。”我说道。

“这书可不是能够这么简单地归类的。等等,现在我给你读一读这个地方。”

哥哥说着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开始高声朗读。

——二世纪时阿里欧斯神学派杰出的修道士菲利莱欧斯,曾经就谈话的方法做过这样的论述:灵气(呼吸之意)既然与呼气一起脱出体外,那就攻其虚处。又说:比喻要选没有关联的。

实在是至理名言啊。所以,我把内行星轨道半径与如同百万分之一毫米般的杀人事件联系起来,说到底也是为了不被轻易地注意到其共同要素。难道不是这样吗?在读了爱丁顿(ArthurStanleyEddon)的《空间、时间和引力》的日子,我觉得里面的数字完全失去了对称的概念。还有,甚至连像比奈(AlfredBi)那样中期的生理性心理学家也……

哥哥放下书说:“怎么样?”

我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说:

“——莫名其妙。”

“看来对你来说,还太难了点。”

不管对谁来说都难于理解吧。

“要是像唱谣曲一样唱出来的话,肯定大家都会打瞌睡的。”

雅吉哥哥听我这么说,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做出用手击鼓的样子,同时在嘴里咂了一下舌头说:

“不过,你的玩笑倒也意外地撞在一个好问题上。语言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谣曲《下海道》里面的句子也是这样,可是我们不能把这种罗列简单地认定为毫无用处的游戏。硬是认为那是没用的游戏的人,也太性急了点——不能用普通砖头建造的建筑,确实是有的。”

据哥哥说,这部小说在《新青年》上连载时开始就在一部分读者中受到了好评。今年,新潮社出版了盒装的豪华本。

哥哥继续说道:

“对了。世上的偶然可真有趣。这本书的开头就有让人吓一跳的文字游戏。侦探们来到沦为犯罪现场的黑死馆时,发现代表富贵和信仰的旗被对换了位置,变成了先是弥撒旗,然后是英亩旗的顺序。”

“那又怎么样呢?”我问道。

“按这样的排列顺序,弥撒就是Mass(麦瑟),英亩就是acre(阿克),连起来就是Massacre(麦瑟阿克),就这样,祝福旗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大屠杀’的英语单词。”

“哎哟……”

我不由得感到后背升起一股寒意。神的启示,无论多么傲慢,人是无力改变的。与人类一起诞生的语言,预示着很多人的死亡。我在这个单词上感到了一种类似于希腊悲剧的黑色命运的暗示。

“可是啊,翻开今天的报纸一看,我发现书和现实有一点点重合之处呢。”

哥哥说着指了指眼前的《东京朝日》【一份日本报纸】。

“报纸怎么啦?”我问。

“正在看‘麦瑟阿克’的书时,碰巧报上说‘麦克阿瑟’来了。”

这怎么回事啊?我一边想一边眼睛朝还没有看过的新闻报道看去。

报道说,美国前总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在前往菲律宾赴任途中,顺路到访了横滨。

上面还登了照片。嘴巴紧闭,看上去就是一个有着坚强意志的人。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还是独身,带着母亲一起来的。当记者谈到乃木将军出任台湾总督时母亲奉公随行客死他乡的时候,上将深受感动地说:“我的母亲也一定怀着和乃木将军的母亲同样的心情,作为儿子我不胜感谢。”

虽然上将在美国应该是一位杰出人物,但是,我们今后在日本的报纸上大概不会再看到配着上将照片的报道了吧。

如果上将知道我们把“麦克阿瑟”的名字和表示许多人死亡的“麦瑟阿克”联系起来的话,他也许会不高兴。可是,在《黑死馆杀人事件》这本书出版之年,在哥哥阅读此书之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顺路到访日本这件事,在我看来,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偶然。

上帝之手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人是无法预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