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皮埃尔·卡尼尔回首往昔,他会怀念那个战前人人都心存一丝侥幸的时期,那时的他们相信安宁永驻;他会想起那段安逸的生活,想起在喧闹的小餐馆里尽享柑桂酒的美好时光、想起身着西服的美丽女郎们、想起罗西妮·鲍华耶(法国香颂名伶)的歌曲与彼埃尔·博努瓦(代表作《大西岛》)的小说、想起在赌场里演奏的爵士乐队、想起在空荡荡的街头疾驰而过的敞篷车。那个时代已成往事,但留存在他脑海中的记忆足以拼凑出那段幸福生活,尽管那只是知识分子幻想中的“美好世界”。
在1938年的夏末,即使收到了灾难即将降临的预先警告,他仍然在充分地享受人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太逍遥了。
抵达目的地前,他就注意到了此境城镇的灯红酒绿。港口的蓝色街灯倒映在湖面上。从他房间的阳台一眼望去,是一片美丽的都市夜景风光,妻子坚持要在大酒店(GrandHotel,有钱人)下榻。阿斯科纳是举办专题研讨会的地点,离洛迦诺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但依然能为他们保留一些夫妻间的隐私。
“这样我就能在你出席那场无聊会议的时候找点事做,不用做你的跟屁虫。而且,”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所有关于谋杀和各种糟糕事情的东西都有点不健康,我也不像你和那些‘睿智’的教授那样病态般地痴迷侦探小说。”
虽然研讨会的主题确实是侦探小说,但听到她这番话,皮埃尔还是很吃惊的,毕竟她一直坚持陪着他。他几乎是用反驳的语气回应说,侦探小说是文学作品的独立分支,阅读史蒂文森(代表作《化身博士》)、狄更斯(代表作《双城记》)或切斯特顿(代表作《布朗神父探案集》,以上都是多少写过侦探小说的大文豪)的作品不会带来任何不健康的东西。如果她是在担心他“病态的喜好”的话,可以一同去参加会议。注意到丈夫责难的目光,她马上补充了一句:“亲爱的,我在逗你玩呢。”说完马上封住了他的双唇,每次夫妻间意见不合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
“你知道我们已经迟到很久了吗?”索朗热从浴室里走出,身上充满了Shaliar香水(Shaliar夏尔美:Shaliar是芬芳花香-神秘东方之香系列香水,中译为一千零一夜。)的芬芳,满不在乎地笑着。在酒店大厅的接待处,他们收到了邀请,前往真理山酒店(AlbergoMoa)参加酒店开幕式的鸡尾酒会,时间恰巧是当晚。索朗热提议开着那辆德拉哈耶去,但他反驳说车已经停在车库里了,自己也不清楚阿斯科纳的路线,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家酒店。何况所有会议参与者都被安排待在大酒店。
皮埃尔憋在心里没说的是,他不想因为开着那辆奢华的豪车而引人侧目。身为一个谦虚的简单男人,他讨厌别人议论自己。他的妻子已经非常美丽,非常优雅了——可她坚持要他换上晚礼服——与那群蔑视世俗的高傲学者对比,简直格格不入。
事实上,尽管他的顾虑得到了应验,但那帮老学究的反应还算没有太过于夸张。皮埃尔·卡尼尔早该意识到这点,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后,他的那套刻板印象大概只适用于索邦大学的老古板们,国外大学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大改观。比如,在接待处,他们就结识了一位迷人的“骑士”——来自博洛尼亚的翁贝托·里皮。这位教授刚从米兰乘汽艇而来,一看见他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看见了索朗热——就“擅作主张”地做了自我介绍。“我想您就是卡尼尔先生吧?”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对索朗热行了一个吻手礼。
他彬彬有礼地,带着明显的上流阶层的优越祝贺皮埃尔新发表了一篇论文,但皮埃尔压根没想到这位高贵人士会屈尊阅毕他的文章,更不用说对它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了。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皮埃尔的惊讶,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位尊贵的里皮教授。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没有任何一位文学家所获得的桂冠比得过他。(就这?)他是“新诗派”(原文是neo-poetic,目测是托罗克瞎掰的)的创始人,那是一派专门针对诗词文章叙事结构的学科。在但丁对《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两部统称《荷马史诗》)一无所知,梅尔维尔(美国知名小说家,被誉为“美国莎士比亚”。,代表作即是下文的《白鲸》)也从未阅读过佛罗伦萨诗人(但丁本身就是佛罗伦萨诗人)的作品这一毋庸置疑的事实基础之上,他因研究《荷马史诗》对《神曲》,以及但丁的作品对《白鲸》的后续影响而享誉四方。
皮埃尔最先注意到的是这位教授相对年轻的相貌,考虑到教授的显赫声誉,他原以为会见到一位高龄绅士。但事实上,他看起来几乎不像一个年近五旬的人,身材高挑纤细,皮肤晒成褐色,有着一口闪亮的白牙,一头漂亮的银发反而使他显得更加年轻。通常而言,他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带着几分高傲,很在意自己的高贵身份并且希望别人也能认同。皮埃尔随后才发现,里皮的热情欢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索朗热的出现。另一方面,索朗热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是个敏感的女性,也习惯了受到这种关注。迅速评估了眼前这个献殷勤的男人一番后,她确信这只是个有点自恋的无害男士,于是推波助澜地把话题往这位意大利学者的作品身上引,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我们敬仰那些不朽的大师,但不模仿他们。”里皮傲慢地大声说道,然后故意停顿片刻让皮埃尔确认这句名言的出处。“维克多·雨果,”皮埃尔平静地说,“但他只是从贺拉斯(指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弗拉库斯,下文的书信集也是他的作品)那里借了个点子罢了,Viruagnupraecipiohonorehabe,sednoniitaur(拉丁语,就是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书信集》,第二册,对吗?”
皮埃尔肯定地点点头。
里皮看起来很受用,索朗热也给了他一个得意的眼神。此刻他们正坐在一辆前往阿斯科纳的马车上,意大利人位于他们身前,半转身摆出一幅优雅的姿态,手臂在邻近的座位上来回摆荡着。
“夫人,我知道您丈夫是古英语文学的专家,但现在我看他对人文学科也是得心应手。”
他放声大笑道,然后微微鞠躬。这个人能用流利的法语做自我介绍,偏偏交流时却会有些学究式的停顿片刻,仿佛在翻译前还要思考如何组织更复杂的语句。
“我必须承认,嗨呀,”他接着说,“我对埃德加·爱伦·坡的了解远不及你对意大利诗人那般精深。也很想听你说说这位新颖独特的作家,他是《怪异故事集》的作者,提起那本非同凡响的故事集......”他故作高深的样子似乎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兴趣,“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意识到,我们正在前往一个怪异之地,它有一个奇异的名字,名叫Moa。对于那些不说意大利语的人来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
“TheMountaofTruth,真理山。”索朗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她为自己的语言能力被质疑而感到忿忿不平。
“让您见笑了,这个名字的含义的确是显而易见的。”
皮埃尔趁机插话。
“没有任何真理是显而易见的。”
里皮困惑地皱起了眉毛。
“帕斯卡?”